王公公脸上的笑容凝固。
他尖着嗓子道:“你说什么?辞呈?江小白,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是圣旨!天恩浩荡!你竟敢……你竟敢……”
我面色平静,拱手道:“公公息怒。江某微末之功,蒙朝廷错爱,授以‘靖安伯’之高位,实是……才疏学浅,德不配位,受之有愧。”
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靖安伯?听起来风光无限。
虽说有剿灭四大魔教之功,但直接封赏爵位?何其扎眼!
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老狐狸们会如何想?
更何况,我还杀了一个藩王!
这等履历,封侯拜爵非但不是荣耀,分明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成为众矢之的!
王公公被我不软不硬的话顶回来,气得脸色铁青,胸膛起伏。
他转向严霆,带着几分怒意:“严监正!你瞧瞧!这就是你凉州镇武司的功臣?如此不识抬举,藐视天威!杂家回京,定要原原本本奏明陛下!”
严霆立刻上前,打着圆场:“王公公息怒,息怒!此事非同小可,江主簿或许是连日奔波,心神疲惫,言语有所冲撞,绝非有意怠慢天恩……”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我。
我顺势接过话头,“严监正,王公公,非是江某狂妄。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满是唏嘘道,“当年我师门欠下巨额债务,每月遭受税虫噬体之苦,为此,江某与秦掌司有约,为其奔走。如今四大魔教已平,约定完成,债务已清。”
我微微一顿,面带追忆道:“漂泊多年,恩师年迈,是时候回归山门,尽人弟子之孝道了。其次,江某侥幸晋升七品,然武道一途,如逆水行舟,此番只想静心砥砺,追求更高境界。故而,辞去所有官职封赏,但求一白身,回归故里。望朝廷与秦大人,念在我一片赤诚,成全江某这片孝心与向武之志。”
我将“孝道”与“武道”这两面大旗竖得堂堂正正。
王公公阴沉着脸听完我的解释。
虽知是借口,却也不好直接驳斥“孝道”,于是威胁道:“哼!说得冠冕堂皇!江小白,你可知,朝廷会坐视一个七品高手,毫无约束地流落在外吗?”
这时,严霆再次出面,他长叹一声:“唉!王公公,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啊。江主簿性格如此,若强逼他进京,万一他当真在殿前失仪,言语冲撞了陛下,你我岂非吃罪不起?”
他凑近一步低声道:“不若由我将其辞呈与这番苦衷,一并密奏老师与朝廷,从长计议。如此,既全了朝廷的体面,也给了此事转圜的余地,岂不两全?”
王公公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拂尘的玉柄,显然在权衡其中的利害得失。
最终,他依旧带着不满,道:“哼!杂家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千里迢迢,传旨,传了个寂寞!这叫什么事儿!”
严霆立刻笑道:“王公公深明大义!此番辛苦,严某自有心意,断不让公公白跑这一趟!”
得到这个承诺,王公公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他瞥了我一眼,悻悻道:“也罢!既然如此,杂家也只有如实奏明了!”
……
王公公的车驾浩浩荡荡离开镇武司,前往城中最好的驿馆修整。
严霆亲自将其送出大门,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这种传旨的公公,办事未必能成,但若在御前歪歪嘴,说几句坏话,坏事却再容易不过。
京城的水太深,他严霆远在凉州,实在得罪不起。
待那队人马远去,严霆才收敛笑容,领着我回到了他的值房。
严霆指了指旁边的座椅,苦笑道:“江老弟,你给严某出了个大难题啊。”
语气中并非责备,而是带着几分感慨。
“老师那边,我自会修书详细说明。只是……”
他略一停顿,“老师在你身上投入太多心血,期望甚深。况且,‘天下税吏,皆归镇武’的规矩还在。你这白身,怕也只是暂时的。”
此番话意味深长。
他是在提醒我,秦权不会放弃;
也是在警告我,即便回到青州,也仍在镇武司的体系与视线之内。
所谓自由,不过是有限度的自由。
我回想起上次与秦权见面时的场景。他曾经答应,待我功成之日,给我一次挑战他的机会。
想到此,我笑了笑,略带自嘲道:“严监正,我拒绝入京,其实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想必你也听说过,我与秦掌司,尚有一战之约。你可以理解为,我怕死。”
秦权乃是天下能比肩我师父的存在,九品之身,神通莫测。
我一个初入七品,如今去京城,岂非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更何况,京城水深似海,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一个毫无根基的七品贸然闯入,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与送死何异?
严霆听完,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摇头。
也不知是信了这番说辞,还是看透了我的推托之意,他不再多言,只是长长一叹。
……
消息很快在凉州镇武司内部传开。
张猛直接闯进了值房,“江老弟!你这说走就走,也太不够意思了!弟兄们还指望跟着你再立新功呢!”
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人往高处走……哦不对,你他娘这是往‘低’处走!不过,老子佩服!这鸟官身,不要也罢!”
他又正色道:“回了青州,有啥需要,尽管捎个信来!凉州这边,只要有我在,你打下的底子,乱不了!”
随即又问:“什么时候动身?弟兄们说什么也得给你摆一桌,好好践行!”
“快了,”我答道,“待我处理完一些私事,便走。”
……
离开镇武司那森严的大门,策马行在凉州城的街道上。
城中的喧嚣与繁华依旧,却仿佛已与我隔了一层。
我知道,是时候为这段凉州岁月,画上句点了。
回到黑石镇,巡查卫所依旧冷清。
最近几个月,黑石镇各门派的税赋如期上缴。
严霆又派了个新的年轻税吏过来顶替我。
日子滋润了许多。
老倪得知我要走,满是皱纹的脸上满是感慨。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躬身行了一礼:“大人……保重。”
……
当晚,我从醉沙居要了一桌酒席,宴请老倪和那位新来接任的税吏。
又特意喊来了小石头。
席间不算热闹,新税吏有些拘谨,老倪则多是感慨。
小石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声音带着不舍:
“大人,您……您真的要走了吗?以后……以后我不能给您跑腿了。”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正要说话,门外传来脚步声:“大人,屠百城求见。”
“进来!”
我说道,随即招手让小石头站到我身边来。
这孩子机灵,在黑石镇无依无靠的,我这一走,他怕是又要回到从前乞讨的日子。
屠百城龙行虎步地走进来,抱拳行礼。
他看见我身边的小石头,又见我神色,当即明白过来。
他笑着问:“小兄弟,我断刀营如今摊子大了,正缺个机灵可靠的信使跑腿,我看你就很合适!不知你可愿意跟着我做事?”
小石头一听,先是难以置信,随即露出喜色。
他看了看我,见我微微点头,大声道:“愿意!谢大当家收留!”
说完,又赶紧对我磕了个头,眼圈微微发红,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在黑石镇乞讨为生,受尽白眼。
如今能投入断刀营麾下,虽是从最底层做起,却也总算有了依靠,有了着落。
我心中也算了却一桩小事。
酒足饭饱,众人散去。
屠百城默默跟着我,回到了我在巡查卫那间简陋的房间。
我转身望着他:“屠百城,我有事要单独交代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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