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朱元璋再度陷入了一片黑暗，下一刻，光幕再度亮起。
应天府的某座宫殿内。
朱元璋的意识再度在被人唤醒：“贤妃娘娘，贤妃娘娘。”
朱元璋睁开了双眼，随即便看到了一名宫女正焦急地呼唤着自己，当他发现自己可以行动后，迅速起身，打量着这具陌生的身体。
贤妃？
他快速整理着此刻头疼欲裂、无比混沌的脑子，从记忆的洪流中翻找起来。贤妃，贤妃……李贤妃？！
朱元璋终于从脑海深处，找到了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那是此前在征讨清朝时，小仙使给他关于未来的记忆中的一部分，是自己晚年颇为宠幸的妃子，为人漂亮聪慧。
可更多的记忆，此刻他混沌的大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头痛欲裂。
旁边的宫女见“李贤妃”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出了什么事，于是连忙说道：“贤妃娘娘，您怎么了？您现在还是先收拾收拾吧，陛下要召见您呢。”
随即，宫女俯身在他身侧说道：“刚刚宫里有消息在传，陛下可能快不行了，也就是这些日子的事了。”
话音未落，一阵莫名的紧张与恐惧攫住了朱元璋的心。他经历得够多了，瞬间便明白，这是……这是李贤妃此刻的情绪。
宫女见她没有反应，又喊了一声：“娘娘，贤妃娘娘，您……您到底怎么了？”
朱元璋闻言，强行压下身体里那股不属于他的惊惶，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清冷的声线淡淡说道：“无事。”
他知道，小仙使既然让他来此处，那此刻，大概就是贤妃死前的最后一刻。
至于原本的贤妃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想必是知道了，未来的自己……不会留她，此刻正惶惶不安。
朱元璋深吸几口气，在宫女的帮助下整理了妆容与衣冠，随即，便跟着引路的内侍前往了西宫。
一路上，朱元璋只感觉到李贤妃身体里的种种情绪越来越强烈，同时，属于贤妃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他看到了李贤妃的过往。
洪武十五年，李氏被都指挥宋晟举荐入宫，她因“聪慧过人，通晓诗书”，得到了自己的赏识，被封为美人。
后来她生下了皇子朱桱，晋封为贤妃。郭宁妃失宠后，她又代理六宫事务，权柄日重。其兄，更被自己擢升为金吾卫指挥使，与锦衣卫共掌诏狱，一家人也称得上是为大明鞠躬尽瘁。
而此刻，朱元璋也明白了，自己弥留之际为何要召李贤妃过去。
李贤妃聪慧，又有子嗣，还有一个手握兵权的兄长。这样的一家人，自己断然不能留给皇太孙，为未来的大明，留下隐患。
而也就在这时，朱元璋感到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力正在飞速流失。
李贤妃的自主意识，带着滔天的悲凉与绝望，苏醒了。
她早就知道，也早该知道的。自己做得越多，越好，陛下就会越忌惮自己。
哪怕自己在陛下弥留之际，拒绝了燕王朱棣的拉拢，坚决拥护皇太孙，可只要自己的兄长是金吾卫指挥使，只要自己身在后宫，还有一个儿子……那自己始终会是陛下眼中钉。
陛下要为皇太孙清除所有隐患，自己注定就难以善终。
陛下不会杀自己的儿子，那是他的血脉。
而自己的兄长，只要没了自己这个身在后宫的倚仗，就难掀起什么风浪。
所以，杀掉自己，就是陛下最好、最直接的处理手段。
一股巨大的悲恸从心底涌起。
可自己不想死，自己明明不想死！自己才三十岁，桱儿才十二岁，自己还没看着他长大成人，没看到他娶妻生子，自己就要先走一步了吗？
朱元璋的灵魂被这股悲痛与怨念冲击得几乎溃散。
而此刻‘李贤妃’，已经浑身发冷的走进了西宫暖阁。
殿内，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几名品级较低的嫔妃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贤妃跪倒在地，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臣妾……参见陛下。”
榻上的人，须发皆白，哪怕是弥留之际，那面容上依旧透露着一股不容触犯的威严，犹如一条垂暮的苍龙。他被宫人扶起，看向底下跪着的李贤妃，缓缓开口：“贤妃，你朝夕左右已逾一纪，费心用力，朕自当感念在心。”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所剩无几的力气。
“你去把你的两个哥哥唤进宫来，与他们见见面，叙叙兄妹之情吧。”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
李贤妃浑身猛地一颤。
泪水，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这位陛下的心，是何等的凉薄。
叙兄妹之情？这是怕最后的恩典，同时也是最残忍的通牒。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自尽殉葬，尚可保全家人富贵，若有半分不肯，恐会累及家人。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去死。她不想死。
可她不能，不能不同意，也不能反抗，无法反抗。
那股发自肺腑的悲凉与绝望，几乎要将朱元璋的灵魂撕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哀鸣，都在抗拒。
‘李贤妃’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缓缓磕下头去，声音嘶哑：“臣妾……知道了。”
她缓缓起身，行尸走肉般退出了西宫暖阁。
回到自己的宫苑，屏退众人，只留下最信任的贴身宫女。木然的交代着后事，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交代完毕，她挥退了那早已泣不成声的宫女，在朱元璋派来随行太监的陪同下走向内室。
她取出一条白绫，悬于房梁之上。
随即，搬来一张雕花小木凳，踏了上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把头伸向那白色绳套的最后一刻，朱元璋的意识，再度接管了这具即将凋零的身体。
下一刻，小玄猫的声音，在朱元璋的耳畔响起：“开始吧，朱元璋。”
而此刻，朱元璋握着那白绫绳套，手心满是冷汗。
他知道，小仙使是要他自己走完这最后一步。
而他也彻底体会到了李贤妃的处境。
死，并不可怕。
经过此前的种种酷刑，朱元探早已经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这样的自我了断，却是让他最难受的。
这与贞儿被逼到绝境时的奋力一撞不一样，那是反抗。
而如今的‘李贤妃’，如今的自己，则是被人，被自己，逼到角落里，不得不做出的最后抉择。
他没得选。
这时，随行的小太监，脸上也挂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轻声说道：“‘贤妃娘娘’，时辰不早了，您……上路吧。”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根毒针，狠狠刺入朱元璋的耳中。
一股无边的怒火轰然炸开！
朱元璋连吸了三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将头伸进了绳套之中！
下一瞬，只听“哐当”一声！
那名小太监，猛地抽掉了他脚下的木床！
白绫绳套骤然收紧！
“呃——！”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瞬间锁住了他的喉咙，空气被瞬间抽离！随即，他的肺部便如同要炸开一般，开始的拼命收缩，却吸不进一丝一毫的空气！
极致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朱元璋的身体，不，是‘李贤妃’的身体，在半空中不受控制的剧烈抽搐、踢蹬，双腿在空中乱舞，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的脖颈，这是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最本能的、最绝望的挣扎！
天幕下，马皇后再也看不下去，那声“重八”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她偏过头去，泪水滑落。
“唉……造孽啊。”
她为李贤妃的命运感到惋惜，更为朱元璋此刻的遭遇而心焦。
可同时她也明白，这是他该还的债，她甚至觉得，即便重八如今受尽了这千般苦楚，可那滔天的罪孽，也未必能还清分毫。
小玄猫的分身见马皇后这样，还是轻声安慰道：“皇后，您别着急，朱元璋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马皇后自然是相信小玄猫的话的，默默点头。
随即，小玄猫又补充道：“虽然吧，他灵魂上受的伤会一直留在灵魂上，直到完全愈合为止，您之后可能要让人照顾朱元璋很长一段时间。”
“还有，那些记忆也可能会跟梦魇一样，一直在朱元璋的梦里回放，影响朱元璋的睡眠质量吧，但您放心，本体肯定会保住朱元璋的性命的！毕竟，朱元璋对华夏还是有功的嘛！”
马皇后闻言，顿时惊讶道：“什么！”
而此刻，天幕中的朱元璋，依旧在死亡线上挣扎。
由于大脑尚未完全缺氧，强烈的恐慌与无边的痛苦，如同潮水般不断侵蚀着他的意识。他能清醒地感知着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他甚至觉得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为什么自己还不死？为什么这折磨还未结束？
随即，在无尽的痛苦中，朱元璋的意识渐渐模糊，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褪色。
最终，在一阵剧烈的痉挛后，他的身体猛地一沉，彻底失去了动静。
黑暗，彻底降临。
但在彻底昏死过后，朱元璋似乎听到了许多细碎的议论声，以及一道苍老的、压抑的哭声。
“听说了吗？贤妃娘娘……不知为何，自缢了！陛下……陛下正哭着呢！”
“哎呀！这都多少年了，没见陛下哭得这么伤心过！陛下待贤妃娘娘，果真是情深义重啊！”
“可不是嘛！真是天妒红颜……”
听着这些讨论，就连朱元璋自己，都觉得，有时候的自己，还真是虚伪的。
随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黑暗中，朱元璋的意识才从无边的混沌中挣扎着浮起。
他猛地睁开眼，可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与石料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
这里不是他的寝宫。
意识到这点后，朱元璋猛地坐起。
“小仙使！”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干涩沙哑：“小仙使！咱不是已经……已经历完了吗！为何会在此处！这是哪里！”
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颅骨碾碎的剧痛从太阳穴炸开，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与翻江倒海的恶心。
就在这时，小玄猫的声音幽幽响起：“啊？还没呢，你急什么。”
“这里是你的地宫啊。”
地宫？！
朱元璋的心脏骤然紧缩。
“这里才是最后一项，毕竟，自你重启人殉，死的可不只有妃嫔，还有那些宫女呢，根据后世对湖北湘献王墓的考古发现，当时有不少身份低微的宫人，是被直接封进陵墓的配室里，活活闷死的。”
“既然如此，你也该亲身体验体验。放心，这真是最后一项了，你安心受着吧。”
说完，小玄猫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哦，对了。你的精神和灵魂现在都呈现了濒临崩溃的迹象，所以这次幻境结束后，你应该不会很快醒来。至于那十个去后世的名额，宿主既然答应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你醒后尽快安排人选吧。顺便提一句，其他朝代的皇帝，可都已经在为固定名额的选拔考试做准备了，你也抓紧准备吧。”
说完，那声音便彻底消失了。
而朱元璋也只来得及记下这几句话，便再也无力思考。
他想喊住小玄猫，想说他想明白了，他愿意放下那身段，向李今越，向那些后世女子们，向那些被他一道政令所害的大明女子，真心实意的认错。
可他做不到了。
那股来自肉体的极致痛苦已经彻底淹没了他。他甚至无法组织起任何一句完整的话语，他只能感觉到心跳如擂鼓般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脑中的剧痛。
焦虑与不安，将他狠狠的淹没。
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息，呼吸也变得十分急促，可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仿佛带着砂砾，灼烧着他的肺叶，却带不来丝毫缓解。
头晕、头痛、恶心、耳鸣……
他的五感在逐一崩溃。
紧接着，眼前开始出现扭曲的光斑，他仿佛看到了，无数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现、聚拢。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无数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子！
她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随即，千万种声音汇成一道洪流，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陛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我们难道不是你的子民吗？！为什么你不肯保护我们！”
“我们辛勤耕种，缴纳赋税，哪一文钱少了你的？！可我们蒙受冤屈，为何报官无门！”
“为什么你的官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那些宗族啃食我们的血肉！剥削我们！残害我们！动用私刑！最后在我们死后还要给我们上一个节烈！烈女的名号！”
“为什么！”
“您高高在上，嘉奖凶手，为他们立起一座座吃人的牌坊！您可曾听到我们在牌坊下的哭嚎！”
“我们不稀罕你发的这个名号！我们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你为什么不给我们一条活路！”
“大明的律法！为何如此不公！”
一声声质问，一句句血泪，汇成一股洪流，冲刷着朱元璋混乱的脑海。
朱元璋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想辩解，想说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
想什么？
他想不起来了，因为所有的理由，在这些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抱住头，仿佛这样就能抵挡那无孔不入的控诉。
“对不起……”
他只能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对不起……对不起……”
可这句道歉，换来的却是更加汹涌的怨念与怒火。
最终，朱元璋浑身剧烈的抽搐起来，四肢无力的摊开，浑身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望向那想象中地宫深处的方向，用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发出了最后的呢喃：“是朕……错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在无尽的黑暗与窒息中，朱元璋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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