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腊月二十四,傍晚,大名府钦差行辕。
陈忠和与陈墨主仆二人,提着几包在街市上买的果脯、蜜饯,踏着渐浓的暮色,回到了肃静的行辕。府内已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与街市的热闹相比,行辕内显得格外冷清,只有值夜的卫兵踏着规律的步伐,甲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陈忠和没有回自己的厢房,而是径直走向正堂书房。他知道,陆宰此刻多半还在处理公务。果然,书房内烛火通明,陆宰正伏案批阅着几份刚从下面州县送来的文书,眉头微蹙,显然遇到的并非都是顺心事。
“陆大人。” 陈忠和在门外轻声通报。
陆宰抬起头,见是陈忠和,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是忠和啊,进来吧。街上可还热闹?”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忠和步入室内,将手中的点心包放在茶几上,躬身行礼后坐下,开门见山道:“大人,下官方才在街上走了走,年节气氛确是浓郁。不过……下官此来,是想向大人告个假。”
“告假?” 陆宰放下笔,有些意外。年关将至,公务虽暂告一段落,但作为钦差副使,此时离开似乎不太合时宜。
“是,” 陈忠和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下官想回一趟开德府。离家数月,正值年节,想回去探望家父,一来略尽孝道,二来……此番巡查,所见所闻,感触颇深,亦有许多困惑,想当面请教家父,为来年河北西路之行早作筹谋。恳请大人允准。”
陆宰闻言,沉吟片刻。陈忠和以“尽孝”和“请教”为由,合情合理,他不好阻拦。况且,陈太初虽在守制,但其影响力无处不在,让陈忠和回去通通气,或许对后续工作也有裨益。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百善孝为先,理当如此。年节团圆,亦是人之常情。只是路上风雪严寒,要多带些人手,注意安全。速去速回,莫要耽误了正月初三的行程。”
“下官明白,谢大人体恤!” 陈忠和起身郑重一礼,“下官打算明日一早便动身,快马加鞭,争取年前赶到,年后即刻返回,绝不延误公务。”
陈忠和告退后不久,他即将返回开德府的消息,便如一阵风般传遍了行辕。
一直在自己房中读书习字的陆游,听到小厮的禀报,眼睛顿时一亮。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在房中踱了几步,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再次近距离接触那位传奇秦王、深入了解其变法思想的绝佳机会!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陆宰刚批完最后一份文书,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休息。见儿子进来,他有些诧异:“游儿,这么晚了,有事?”
陆游走到书案前,先行一礼,然后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兴奋说道:“父亲,孩儿听闻陈副使要回开德府省亲?”
“嗯,” 陆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孝道所在,为父已准了。”
“父亲,” 陆游向前凑近一步,眼神灼灼,“陈副使此去,绝非仅仅是省亲那么简单!他必是将在河北所见之难题、所遇之阻碍,向秦王殿下请教方略!此乃关键之时!父亲身为正使,职责重大,眼下局面复杂,下一步河北西路之行,更是艰险重重,若无明确指引,恐难竟全功啊!”
陆宰放下茶杯,看着儿子,不动声色地问道:“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陆游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酝酿已久的想法:“父亲身份尊贵,自然不宜轻动。但孩儿可代父前往!一来,可代表父亲,向秦王殿下致以年节问候,以示尊重;二来,孩儿可随行观察请教,若秦王殿下有何指示或建议,孩儿便可第一时间带回,父亲心中便有底数,接下来无论是推行政策还是应对朝中非议,都能有所依仗,把握方向!这于公于私,都是有利无害之事!”
陆宰听完,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转过身,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游儿,你的心思,为父明白。你想为为父分忧,也想见识更广阔的天地。但是……你可知道,为父如今坐在这钦差正使的位置上,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啊!”
他走回书案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声音低沉:“朝中局势,波谲云诡。支持变法者,视我为同道;而那些极力反对新法之人,此次为何偏偏推举我为正使?他们正是看中了为父……为父与秦王并非一党,甚至曾有些许……芥蒂。他们是想借为父之手,来牵制陈忠和,来缓冲新法的锋芒!若为父此时派你,我的儿子,公然前往秦王守制之地,这在那些人眼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陆宰,彻底倒向了秦王!我们陆家,就将被牢牢地绑在秦王这条船上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游:“这条船,眼下看来势大,然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为父……拿不准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可知其中利害?”
陆游迎上父亲的目光,毫无惧色,反而也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坚定:“父亲所虑,孩儿明白。然父亲是否想过,秦王殿下,他可在意这些朝堂之上的攻讦与非议吗?”
他凑近父亲耳边,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父亲,以秦王殿下如今之势力,远有金山、流求为根基,近有强兵良将听其号令,财富可敌国,声望震寰宇……他若真有逐鹿天下之心,这赵宋江山,今日尚能姓赵否?他为何一退再退,甘于守制濮阳?孩儿愚见,秦王所图,绝非一姓之兴衰,而是天下苍生之福祉!他是不愿见九州再起烽烟,生灵涂炭啊!”
陆游的目光灼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理想与激情:“父亲!与这样的胸怀相比,个人的得失、家族的安危、乃至一时的官声清誉,又算得了什么?若能追随秦王,成就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业,方不负平生所学!父亲难道甘心永远在这新旧之间摇摆,做一个左右逢源的‘裱糊匠’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陆宰的心坎上。他怔怔地看着儿子,这个自幼饱读诗书、性情温和的儿子,此刻眼中燃烧的火焰,竟让他感到一丝陌生,以及……一丝久违的悸动。他何尝没有过兼济天下的抱负?何尝不厌恶官场的倾轧与虚伪?只是数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已将那份锐气磨平了。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烛火摇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陆宰的内心波涛汹涌,儿子的质问,直指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挣扎与怯懦。
最终,陆宰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奈、权衡,以及一丝被点燃后又强行压下的微光。他坐回椅中,仿佛耗尽了力气,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妥协后的疲惫:
“罢了……罢了……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陆游,郑重叮嘱道:“你要去,便去吧。但是,记住!你不代表钦差行辕,不代表为父!你只是……只是以你个人的名义,一个游学的士子,前去拜会秦王,探讨学问,请教经世之道!一切言行,需谨守本分,莫要妄议朝政,更不可承诺任何事体!一切……待你回来再说。明白吗?”
陆游心中大喜,知道父亲已然默许,虽有限制,但已是巨大的突破。他强压激动,躬身应道:“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定当谨言慎行,不负父亲期望!”
从书房退出,廊下的寒气扑面而来,陆游却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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