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来人，身姿轻盈如燕，落地无声，正是常乐！
她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勾勒出矫健的身段，青丝高束，面上覆着同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的眸子，此刻那眸中锐气未消，更添几分关切。
方才那精准致命的一剑，正是她情急之下所发，泄力后她顺势后退半步，气息微促。
陈恪眼见妻子突然现身，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惊喜，几乎本能地一步迎上前去，伸手便揽住了常乐的腰肢，脱口道：“乐儿！你怎地来了？此处危险！”
常乐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力度和话语中的惊悸，心头一暖，但旋即意识到周遭血肉横飞的战场和无数道投来的目光，脸颊不由微微一热，手肘轻轻一顶，拍掉了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低声道：“恪哥哥！众目睽睽，成何体统！”
语气带着薄嗔，眼神却飞快地扫视他全身，确认并无严重伤势，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并非真要责怪，只是这刀光剑影的场合，主帅与夫人举止太过亲昵，确实有损威严。
陈恪也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并非存心要占便宜，只是劫后余生见到挚爱，下意识的举动，当下讪讪地收回手，重又握紧了剑柄，目光却愈发坚定。
就在这夫妻二人短暂交流的片刻，厂区外骤然传来更为密集、整齐的脚步声与怒吼声！
“伯爷！属下来迟！”
“保护伯爷和夫人！杀尽倭寇！”
是阿大！他率领着府衙留守的全部家将、以及闻讯最先赶到的港口巡检司精锐，如同猛虎下山般冲杀进来！
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
原本就死伤惨重、久攻不下的倭寇，面对养精蓄锐、怒火中烧的援军，顿时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不远处，始终冷静观察战局的桦山久守，看到常乐那惊鸿般现身救主的一幕，再看到明军援军已至，己方攻势被彻底遏制，心下顿时一片冰凉，了然一切。
“唉……”他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一声，满是苦涩与不甘， 他原以为陈恪只是个善于经营、偶有急智的文官，却没想到其本人竟有如此胆魄，在绝境中稳住防线，更没想到其身边还有这般武艺高强的护卫，而且援军来得如此之快。
事已至此，再复盘为何潜入被发现、为何强攻受阻也已毫无意义，偷袭计划的突然性已失，战略目标注定无法达成。
“撤！”桦山久守毫不犹豫，用倭语发出了简洁而冰冷的指令。
残存的萨摩武士们令行禁止，闻令即动，进攻的浪潮瞬间变为撤退的暗流。他们不再纠缠，凭借高超的个人武艺和默契配合，相互掩护着向来的方向退去，动作迅捷如鬼魅，试图融入黑暗。
然而，阿大率领的援军岂会轻易放虎归山？
立刻如影随形地黏了上去，死死咬住那些撤退稍慢或被迫断后的武士。
一时间，厂区边缘再次爆发激烈而短促的搏杀。被缠住的武士心知逃生无望，反而爆发出最后的疯狂，高喊着“板载！”拼死抵抗，宁死不降，战斗瞬间变得极其惨烈。但大局已定，这些玉碎行为也无法改变战败的结局。
后续的清扫战斗已无悬念。在绝对优势兵力的围剿下，残存的倭寇被迅速歼灭。
然而，当战斗彻底结束，清点战场时，一个令人震惊且心底发寒的事实摆在面前：明军竟未能抓获一个活口！所有来袭的倭寇，不是战死，便是在重伤被俘前用各种方式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或是利用混战间隙被同伴补刀，确保不留活口。
其决绝与纪律性，让在场的每一位明军将士都感到一股寒意。
寅时初刻，万籁俱寂，唯有黄浦江潮水舔舐岸边的声音，以及上海港各处未熄火场发出的噼啪轻响，提醒着人们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
从炮台遇袭的警钟长鸣，到船厂血战告一段落，整个过程快得令人心悸，前后竟不足一个时辰。
战斗的结束，并非以一方彻底溃散或明军大获全胜的欢呼为标志，而是以一种更为诡异的方式悄然降临。
就在阿大率领援军清剿船厂残敌、陈恪与常乐刚刚汇合之际，一阵尖锐、短促、似鸟鸣又似虫嘶的笛声，突兀地划破夜空，从港口方向远远传来，旋即又戛然而止。
这笛声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
几乎在同一时间，港口方向那原本还在持续、作为佯攻和制造混乱的零星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骤然平息！
就连远处吴淞口炮台方向，那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激烈交战声，也在这笛声响起后不久，迅速减弱，最终归于沉寂。
唯有几处被细作点燃的货栈、民宅，依旧在黑夜中熊熊燃烧，映照得劫后余生的港口一片狼藉，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焦糊的混合气味。
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来不及清理的尸体，有倭寇的，也有守军和不幸罹难的平民。血迹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而那些制造了混乱、引发了恐慌的细作，则如同鬼魅般，随着那声笛响，彻底融入了惊魂未定、四处奔逃的人群，再也难觅踪迹。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又仿佛一切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
但这种“干净利落”的撤退，这种对时间精准到可怕的把控，以及这种能将数百名悍不畏死的精锐如同臂使指般指挥、又能让众多细作瞬间隐匿的无影无踪的组织力，让陈恪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这绝非寻常海盗或倭寇所能为！
知府衙门，签押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陈恪阴沉如水的面容。
他已换下沾染血污的戎装，穿着一身深色常服，但眉宇间的疲惫与凝重却挥之不去。
阿大刚刚汇报完初步清点的损失：港口多处仓栈被焚，数条街道遭劫掠，平民死伤数百；炮台守军伤亡近百，需紧急抢修工事；船厂方面，守卫和工匠死伤亦不下五十，所幸核心船坞和大部分物料未遭严重破坏。
经济损失尚可估量，但人心的动荡，以及对上海港“安全”信誉的打击，才是难以弥补的重创。
常乐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眼中满是心疼与忧虑。她虽未多言，但紧握的双手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陈恪接过茶盏，却没有喝，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太快了……结束得太快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从发动到撤退，如臂使指，令行禁止。这根本不是乌合之众，这是一支……高度组织化、训练有素的军队！”
他抬起头，看向常乐和阿大，眼中锐光闪烁：“他们能如此精准地把握时机，选择佯攻点和主攻方向，能在得手或遇阻后迅速脱离，连尸体和重伤员都处理得如此‘干净’……这说明什么？”
常乐沉吟道：“说明他们对上海港的布防、我们的反应速度，乃至港内的人员构成，都了如指掌。而且，背后必有严密的指挥体系和通讯方式。”
“不错！”陈恪猛地放下茶盏，茶水溅出也浑然不觉，“我们这次吃亏，不是亏在兵不精、器不利，甚至不是亏在准备不足！我们是亏在……眼瞎耳聋！”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后怕：“敌人已经到了家门口，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们却还对他们的真实意图、主力所在、来自何方，一无所知！只能被动挨打，疲于应付！若不是……若不是我侥幸识破其声东击西之计，若不是乐儿你及时赶到，今夜船厂必毁，上海港元气大伤！”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官面上的锦衣卫、各地的按察司，他们的耳目主要对内，监察百官，维稳地方。对于海外，对于倭寇、海盗、乃至日本那些大名的动向，他们能提供的有效信息太少，太滞后了！等他们的消息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常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美眸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深深的忧虑：“恪哥哥，你的意思是……要组建我们自己的……耳目？”
“是！”陈恪斩钉截铁，“一支不属于任何官方体系，直接对我们负责，主要目标就是搜集海外情报的渠道！我们需要知道，是谁在背后主导这一切？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哪里？他们何时会再来？我们必须把眼睛和耳朵，放到大海的那一边去！”
常乐闻言，愣了片刻，脸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她并非不信任陈恪，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夫君的抱负与艰难。但正因如此，她才更感担忧。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恪哥哥，此举……是否太过冒险？陛下虽信重你，但若得知你暗中培植只效忠于你个人的势力，尤其是这等隐秘力量……这就有脱离掌控的嫌疑，是帝王大忌啊！届时，纵有千般功劳，恐也难抵‘心怀异志’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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