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春夜,依旧带着北地特有的料峭寒意。首辅值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徐阶那张平日里总是温和从容、此刻却略显沉凝的脸。
他刚刚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后,手中捏着一封来自松江老家由兄长徐陟亲笔所书的求救信。
信纸上的字迹,早已不复平日的沉稳雍容,而是充满了惊惶、焦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字里行间,都在控诉着上海知府陈恪的“不通情理”、“狼子野心”,以及恳求他这位位极人臣的弟弟速施援手,挽救徐家颜面于既倒。
徐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到了他这个位置,早已习惯了将真实的情绪深埋于那张“甘草阁老”的面具之下。他只是微微蹙着眉头,目光穿透信纸,仿佛在审视着千里之外上海滩的那盘棋局,以及执棋者陈恪那双冷静而坚定的眼睛。
“这个陈子恒……”徐阶心中默念,带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感慨,“还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啊。”
他确实有些意外。意外于兄长徐陟竟如此不智,未能领会他密信中的深意,选择了最愚蠢的“直捣黄龙”之法,结果一头撞在了陈恪精心构筑的铁壁上。更意外于陈恪的反应如此果决、如此强硬,不仅驳回了苦主撤诉,更是将案件性质直接拔高到“藐视朝廷”的层面,这分明是要把徐崇右往死里整,更是将徐家的脸面踩在脚下摩擦。
愤怒?或许有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冷意,以及一种棋逢对手的……警惕。他徐阶宦海沉浮数十年,扳倒过夏言,隐忍过严嵩,什么风浪没见过?陈恪此举,在他看来,既是挑衅,也是一种赤裸裸的宣示:在上海,我陈恪的规矩,大于一切,包括你徐首辅的面子。
首辅的权衡
徐阶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脑海中开始飞速盘算。眼下局势,看似简单,实则凶险。
首先,能不能救?
答案是:能,但代价巨大。
以他首辅之尊,若真想全力营救一个子侄,并非完全没有操作空间。
他可以动用门下言官,弹劾陈恪“滥用职权”、“苛待士绅”;可以联合朝中与徐家利益相关的官员,向皇帝施加压力;甚至可以亲自出面,以“稳定朝局”、“不宜因小过重惩勋戚”为由,请求嘉靖网开一面。
但……然后呢?
陈恪不是一般人。
他是简在帝心的靖海伯,是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是嘉靖“嘉靖中兴”梦最耀眼的标志性人物。
更重要的是,陈恪此番占尽了“理”和“法”。
他的一切行为,都在《大明律》和他上海府条例的框架之内,甚至可以说是“依法行政”的典范。
嘉靖皇帝是何等样人?他或许刻薄寡恩,或许沉迷修道,但在维护皇权独尊、彰显自身“圣明”这件事上,从不含糊。
陈恪维护上海法度,就是在维护嘉靖亲手开创的“新政”成果。
自己若强行施压,结果很可能是不仅救不了徐崇右,反而会引来嘉靖的极大反感与猜忌——你徐阶为首辅,竟为了自家子侄,要动摇朕的“中兴基业”?这顶帽子,他徐阶戴不起。
其次,能不能不救?
答案是:绝对不能。
徐崇右再不成器,也是他徐阶的亲侄子,是松江徐氏嫡系子弟。
若他这位当朝首辅,连自己的亲侄子都护不住,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个“幸进之徒”踩在脚下而无所作为,那他在清流集团、在朝野上下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威信将顷刻崩塌。
那些依附于他的门生故旧、政治盟友会怎么想?他们会寒心,会怀疑。
今日徐阁老连亲侄都能舍弃,他日若我等落难,他又岂会尽力相救?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高拱虎视眈眈,赵贞吉心思活络,清流内部本就并非铁板一块。
此事若处理不当,必将成为政敌攻击他的绝佳口实,甚至可能引发党内的离心离德。
阳谋对阳谋
想到高拱和赵贞吉,徐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高拱与他政见不合,主张激进改革,且与裕王关系密切,早已是他潜在的巨大威胁。而赵贞吉,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近年来羽翼渐丰,隐隐已有自立门户之势,处事越发圆滑,难以掌控。这二人,此刻恐怕正冷眼旁观,等着看他徐华亭如何应对这场危机。一步走错,便是满盘皆输的风险。
不能强攻,不能退缩。那么,路在何方?
徐阶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老辣而精明的光芒。他心中已然有了定计。陈恪用的是阳谋,仗着理法在手,逼他正面交锋。那他便以柔克刚,用更高明的阳谋来应对。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