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见信走出军区中心楼时，午后的阳光正热烈，刺得他微微眯起眼。平等交易的感觉有些陌生，像是卷吧揉皱的旧衣服忽然被熨平，布料下的肌肉与骨骼都在适应这份久违的舒展。
他没有立刻回住处。
刚才和易先生的对话抽走了他某种赖以生存的惯性，让他想要一个舒缓安静的空间和对象来消化这份心情。
垂首坐在公交站台掉漆的长椅上，看着街道上日常的情景，易先生的话在萧见信不断耳边重播：
“商品不能是人格和自由……”
空气中弥漫着食堂飘来的气味，混合着车辆扬起的尘土味道，这就是北联日常的气息——粗粝，但有一种井然有序的生命力。
他摊开手掌，凝视着里面的茧。掌心因为握枪、后来是握刀，结上了薄薄的茧，掌心纹路复杂。
异能并不能治愈老茧，所以，这些硬化的死皮，恰巧是他在末世留下的唯一伤痕和证据。
这双带着茧子的手，曾经在绝望中抓住过什么，也在交易中递出过什么。
血肉、尊严、情感，一定要这些东西的加码才能维持平衡，获得他想要的东西。他原以为这是黑暗世界的法则。
苏华盛是他这套逻辑最极致的践行者与强化者。在苏华盛那里，一切皆有价码，包括他自己。而苏华盛教会他的，就是在每一次交易中，尽量让自己显得“物超所值”。
他学会计算每一次微笑的弧度、每一句顺从的话语、甚至每一次沉默的忍耐所能兑换的价值。他将自己拆解开：没有什么道德感、审时度势的头脑、甚至这副皮囊带来的短暂愉悦……用这些换取生存空间、情报、或是片刻的喘息。
他一度以为，这就是成熟。
其实他早就明白这些都是苏华盛的贪心。只不过他也无法抉择罢了。
上位者制定了何种规则，受惠于其中的人就必须听从，这才是“人类世界法则”的真相。
他曾亲眼见过苏华盛如何用资源、承诺乃至虚假的温情，将一个个有能力的人牢牢绑在战车上，又将失去价值者毫不留情地丢弃。他恐惧那种命运，所以更努力地让自己“有用”，更彻底地将自己物化，仿佛这样就能掌握主动权。
然后，今天易先生突然告诉他，北联的规则不这样。
易先生，能信任吗？
从头至尾，他能信任的人究竟有几个？
因为苏华盛的信任，更像是一种圈养和掌控。易先生的信任，又代表着什么？
信任，对他而言，是奢侈品。
“哥，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萧见信的思索。
萧见信惊讶地抬起头，果真看见了不远处匆匆往这边靠近的萧景。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北联外交官制服，深灰色面料挺括，肩上有着代表级别的徽记，头发梳理得整齐。
几天没见到他了？自从那晚深谈之后，萧景似乎就忙于与一个东部小型幸存者聚集地的物资换协议，经常早出晚归，有时甚至直接住在外交部宿舍、或是外部基地。
这几天，一直都是金秀雅在和他对接，领着他在不同的工厂里体验工作：
去负责净水滤芯生产的车间，满是机械轰鸣和化学剂的味道……
去种植大棚，学习如何用有限的光照和水资源培育作物……
甚至还去军械维护部观摩了半天，看着那些复杂的武器部件被拆解、清洁、重组……
至于秦奉先和萧景，他都快要一周没见过了。
萧景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在不远处停下后，没有继续靠近，他们手中提着包，和萧景一样一身北联军装，萧见信不着痕迹地扫视，发现了他们腰间的配枪。
是护卫，保护外交官的护卫。看来萧景确实是刚结束工作回来。
萧见信起身道：“我来找易先生聊聊天。”
萧景压低声音问：“怎么样？聊得顺利吗？易先生是怎么说的？”
找易先生是萧景提出的建议。
萧见信甚至怀疑过萧景是不是心怀鬼胎，提出计划准备坑害他。
只不过他太心急，还是选择和易先生谈谈。至少现在只要易先生的病没好，他就有恃无恐，要是拖到易先生病好了，到时候只会更举步维艰。
“任务会起草，但一切以大局为重，启动这个计划需要克服太多东西。”
萧景坐在他身旁，握住膝头，沉思片刻，道：“哥……其实——”
对这一结果，萧景料想到了。虽然是他让萧见信去找易先生，但也只是碰碰运气，看看易先生会不会心软。
哎呀，看来果然不行啊。
毕竟，易先生现在已经退休。不过即使退位，大多数大事依然是易先生点头才能决断。
就算易先生还在位上，估计也无法同意。
北联向来以大局为重，执行一次任务，高层会评估各种各样的因素——人力、物力，以及搜索一个只有死人的矿洞值不值得？
“复兴存续秩序”是北联建立伊始的口号，易先生和他的学生们自然也只会着眼于活着的人们，并为此而努力，对于死者，虽然遗憾悲伤，但绝不会跟末世前一样，在搜寻遗体或下葬方面大费周章。
更何况，他们准备搜救的还是苏南的死者。
北联的士兵们可没忘记，被苏南下套的那件事。某几位高层现在还在对苏南的灾难幸灾乐祸。
瞧见萧见信紧皱的眉头，萧景安慰道：“至少易先生答应起草任务，这说明高层会开会讨论，即使高层废案，也能得出不少有价值的信息。不过…”
“就算通过了，恐怕也是个高危任务。”
为方便北联军队的行动，军情部门会根据h\\E\\I\\p四个维度估算任务难度，并设定出勤队伍的规模。
这种级别的高危任务，一年只有1~2个，基本只能秦奉先出面才能做，而除非关乎基地大事，秦奉先向来是由个人意愿选择接不接高危任务。
——也就是说，探索苏南废弃矿洞的任务，要点其实取决于秦奉先。
听了这话，或许是已经彻底绝望了，萧见信沉默思索一阵后，破罐破摔道：
“装可怜呢？”
萧景：“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果我对秦奉先装可怜的话，他有可能帮我吗？”
萧景扭头看向萧见信，发现他居然真的在细思，冒汗道：
“不大可能，秦奉先他，也不是傻子。”
而且哥，你眼里的算计，藏得可不算好。后面半句被萧景吞进了肚子里。
萧见信闻言起身，拍拍萧景的肩，“……你去忙吧，别让手下等太久，我先回去了，公交来了。”他语气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那个突兀的问题从未提出过。
在萧景的注视下，萧见信挥挥手，刷卡上车。
落座在后排，萧见信观望着窗外风景，若有所思。
回到居民区，萧见信正要回去，脚步一转，扭头直奔金秀雅家。
金秀雅提着个小篮子，正好从超市回来，瞧见他寒暄道：
“萧见信，你不是说要去找易先生吗？这么快回来了？”
篮子里面装着一些水果、萝卜，和限量供应的土豆，见萧见信来了，她立刻邀请进去，洗了几个苹果，递到萧见信手里，关切道：
“脸色怎么这么白？回来路上又遇着秦奉先了？”
萧见信接过水果，冰凉湿润，果香四溢，他摇摇头，咬了一口，直视金秀雅的双眼：
“金秀雅，我想和你聊聊。今天的对话，可以不要告诉别人吗？”
萧见信的表情过于认真，仿佛要交付人生大事，使得金秀雅立刻坐直了身体，噢了一声：
“你…我……行……”
想了想，萧见信又补充：“绝对不要告诉阮俊驰。”
“……这话说的……”金秀雅暴汗。
见金秀雅点头，萧见信才踌躇着说：
“还记得我以前问过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说？”
“也不算问题，我之前好奇，为什么你会愿意为别人去死。”
这句话让金秀雅想起了一些事情，沉默了。那是丰城混乱中，她为了救弟弟金秀廷做过的事情。
现在想来是有点愚蠢，但当时的确，宁死也要救下弟弟。哪怕死在一起，也无所谓了。
萧见信继续道：“我记得你的答案，你说死又怎么了。”
这话引起的并不会是什么太美妙的回忆，但至少已经撑过去了。于是金秀雅道：“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啊，正常人都会这么做的。”
萧见信失笑。
那可能，他是个不太正常的人吧。
他对萧景有亲情，但若在绝境中非要二选一，他会犹豫，会计算，然后，大概率会选择自己。
“金秀雅，”萧见信侧头看向她，“你还救了我。”
“别忘了，我可不是个好人，是你先救了我，我才会救你的。不过那时候，我觉得你很蠢。”
“嘴贱这点一点没变，”金秀雅说着点了点他，却没有真正生气，“你和我一样蠢。我们两清。”
萧见信又咔嚓咬了一口，嚼吧嚼吧，他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同时咀嚼着思绪，良久才道：
“你以前总说我不是正常人，不会和人好好说话。因为我有时候不知道到底该信任谁，只有利益关系，才能让我安心下来。所以来到北联，我总是感觉无所适从。这里的人都不太一样，易先生、你、秦奉先……和我不一样……”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剖析自己的困境：
“我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也是萧见信来找金秀雅的原因。这个问题，它不仅关乎如何带回旦增，更关乎他以后要以何种面容活在世界上。
好一会儿，金秀雅轻声问：“易先生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萧见信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哑：“他……拒绝了我提出的交易。”
金秀雅有些意外地挑眉：“哦？你提了什么？”
“我说，我可以永远留在北联，用我的身体和异能……来换他动用权力，帮我从苏南带回我重要的人。” 萧见信说得有些艰难，但出乎意料地，在金秀雅面前并没有感到太多羞耻。
或许是曾经更不堪的模样都被金秀雅看见过，再者，她们也已经是生死相交的关系了。
金秀雅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没有指责，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傻子……不过，易先生会拒绝，我一点也不意外。这才是他。”
“他说，商品不能是我自己。” 萧见信重复道，像是在跟金秀雅确认可信度。
“易先生很厉害的。他建立的北联也许不完美，也有很多争斗和算计，但它的根子没歪。易先生，还有像秦奉先、周野……他们这些最早扛起旗子的人，心里都守着一条线。一条非常简单的，把人当人看的线。”
萧见信慢慢嚼着苹果，甜味似乎终于渗透到了味蕾深处。
“其实他答应帮我了，用正当的方式，” 他说，“然后，还要我自己努力。但我担心他在骗我。”
金秀雅眼神望向窗外，那里有基地高耸的围墙，保护着居民们，而居民们，也支撑着围墙的挺立：
“担心也是正常的。你以前习惯的那些规矩在心里刻得太深了。但在这里，你可以试着……把自己当个孩子看。一个可以依赖别人的孩子，让自己重新成长一遍。”
她转过头看着萧见信：
“但我相信你，因为你应该已经变了。那个情况下救我的人，会是坏人？”
“只不过，你一直待在不好的环境里，心很累罢了，我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北联是个不错的地方，你就准备在这个地方，好好地活下去吧。”
萧见信盯着自己的掌心。这倒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说他是个好人呢。
奇妙的感觉。
的确，他以前绝不会损害自己的利益去救别人。
这……对他而言算是个好消息吗？信任他人，对他而言是弱点，还是……？
“对了，”忽然，金秀雅想起什么，直起了身子：“还记得我说秦奉先前两天找我，问了你之前的一些情况吗？他特别问了一些关于你失语和情绪低落的原因。”
萧见信动作一顿。
秦奉先在打听他？
金秀雅看着他的反应，补充道：“别多想，他那人别扭得很。可能只是出于队长的责任，或者单纯的疑心病。但是，” 她眨眨眼，“这算一个好的开始啊。至少基地里的大好人开始‘看’你了，而不是只看那段被抹掉的过去。”
萧见信没有回答，只是又咬了一口苹果。
好的开始吗？或许。
他不知道，秦奉先的“看”，究竟是审视，是评估，还是怀疑。
毕竟丢失了记忆的秦奉先，离“看见”他这个人，还差得太远。
但他忽然觉得，也许真的可以从秦奉先身上下手试试。
至少，在这片不同的“土壤”上，或许能长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无论如何去接近秦奉先，只要能为了更好地利用这“土壤”，去达成带回旦增的目标……呃，等等。
——那套思维模式又冒头了。
萧见信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
利用利用利用……
易先生，改变，真的很难。
他把最后一点苹果吃完，果核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站起身。
“谢谢你的苹果，秀雅。” 他说。
金秀雅摆摆手：“客气啥。快回去吧，晚上降温，你穿太少了。”
萧见信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回房间，而是走向了训练场的方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道影子，似乎比来时挺直了。
他知道，秦奉先大概还在那里，带着士兵们进行晚训。他不知道自己过去能做什么，或许只是远远看着，或许……
他迈开步子，步伐越来越快。
或许，这一次，他不需要把自己整个献祭给老虎。
而是学着，与虎谋皮。
又或者，更贪心一点——
驯虎？
这个念头悄然滋生，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但随即，眼底那簇火焰燃烧得越发旺盛。
——抱歉啊易先生，金秀雅，我会尽量温柔、善意一些，所以……让我最后利用一次身边的人。
他可没忘记，他和秦奉先孽缘的开始。
正是他想要驯化一只，根本无法驯化的恶犬，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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