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岐下意识点头,内心却不知自己究竟有无认真在听。
他的耳朵已万分认真、不能再认真,甚至将披风连帽褪下,确保五官五感皆无任何阻挠,却管不住奔涌的情绪,它们在每一根血管里疯狂流窜,冲去心房,涌上头脑,心与脑的鸣音盖过风雪声,而他郑重紧张的视线仿佛将二人之间的雪花都灼化,天地间只余一个她。
她的声音近在眼前,又似来自天边,她的话语仍旧平直简洁,但每一个字都在他心间积蓄着瀑流,她竟然说:
“刘思退,我待你的喜爱,是不想要你与旁人做良配的喜爱。”
这道话音收落的一瞬,刘岐心间积蓄的瀑流哗然狂奔而下,将紧张与不安冲垮——她方才那样坦率地说出对他的喜爱,令他受宠若惊,却又极度恐惧那是仅止于好友间的坦荡喜爱。
而此刻不安被涤去,心间溅出的每一颗水珠都化作巨大欣喜,手里抓握着的积雪亦化作带着暖意的晶莹雪水自指缝间流淌去,刘岐攥紧手指,将一切冲动忍下,再次确认:“少微,除此外……还有呢?”
少微看着他,尽量维持正色,坦诚道:“除此外,我也不想要看到你与旁人表现出那些只与我有过的亲密表现。”
刘岐忍不住伸出右手抓握少微的手臂,迫切地想要确认她的界限:“比如呢?”
少微看一眼他抓自己手臂的手,他努力克制力气,但手背上筋骨突出分明,察觉此人的在意程度,少微抬起眼睛,答:“比如……那日你与我游湖,共躺同一条小舟中,藏在同一片荷叶下。”
刘岐浓密的眼睫上挂了一片雪花,雪花被眨落时,他眼底有了湛亮的光,手上亦不觉用了些力,开口时近乎怂恿:“少微,你想要的东西历来都要得到,你不想要的事也理应不允许它发生才对——”
少微看着他眼睛:“那我岂非要将你独占?”
刘岐眼中更亮,跪落雪中的那条腿不禁紧绷颤栗,强压下嘴角:“为什么不呢?这分明很好。”
如此排外的独占欲,少微待明晓时,自己也觉得莫名有些霸道,而她虽历来霸道惯了,事事爱争第一,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独占欲,她喜爱姜负,可姜负若有别的徒儿,她很乐意做威风凛凛的大师姐;
她喜爱阿母,但只要阿母愿意,她亦很乐意阿母有别的孩儿,若那孩儿愿意,她还乐意将本领都教授;
她亦喜爱青坞与姬缙,却不会因为青坞与姬缙有更亲密的可能而失落愤怒;
唯独待刘岐,竟生出这样的独占想法,少微觉得这十分缺乏做人的礼貌,但这段时日反复思悟,却无有退一步的可能。这想法不讲理,不受控,但务必要将它直面,绝不能稀里糊涂将它违背,再生黏糊的闷气。
少微隐约懂得,此类事讲求你情我愿,而他此刻的回答是“这分明很好”,少微心中欢喜雀跃,面上尽量不急着泄露,而是以公正的语气问:“那你呢?你待我又是哪一种喜爱?”
“我……”刘岐口齿有些混乱,却也忙答:“少微,我待你的喜爱要更严重得多,无需你与旁人发生你我之间的亲密举止,哪怕只是像上次一样你说一句我不比刘承听话,我便觉天塌地陷,再不想要他出现在你面前,分走你的视线——”
说罢,却又赶忙保证:“但这只是我的私念,并非是要将你约束,我更想要你安心、快意、尽兴……”
说到此处,原先准备的措辞早已不见影踪,心中的瀑流仍在流淌,心间哪一颗水珠飞溅出来便说哪句,也顾不上是否合乎问题本身:
“少微,我之喜爱在于,想要让你穿世上最暖和的衣裳,住进世上最明亮干净的屋室,想舞棍时舞棍,想捏雪球时便捏雪球,想跑便放肆地跑,想睡就安心地睡,不必为昨日伤怀,不必为明日惊忧,只做喜欢快意之事,养好昔年满身的伤,康健安定地活着……待到最后的最后,再去向这世道布施你的侠义。”
“我自然知道,你是最勇猛无畏的虎,是身负奇迹的补天石,未必需要我的保护,最初我待你心生好感,亦在于你足够威勇,一再救我于泥涂,但我绝不希望非要有磨难来证明你的勇猛,往后我也想要尽我之力让你活得安心从容。”
“总之不管你做什么,提刀杀人也好,席地大躺也罢,我都喜爱都赞成……你说,这究竟又算是哪一种喜爱?”
问罢这一句,刘岐湛亮笑眼里有泪光,少微望着他,思索过,轻声答:“看来是与我殊途同归的喜爱了。可你说的这样具体,显得你远比我更会喜爱一个人。”
而刘岐认真道:“少微,我很想要你来可怜我,可你不要只是可怜我,我自幼曾得到过许多人的爱,我应当很会爱一个人,我天生就很适合来喜爱你。”
他曾一度怀疑过是否有真正爱意存在,这份对爱的信任是被她唤醒,理应都回报给她,在这件事上,他三生有幸,她受之无愧。
刘岐自觉言辞混乱,尚不够表达诚意心意,正待再诉,却听少微径直道:“我知道了,既是你情我愿,那我们便可以成为眷侣了吧?”
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意,问明了他的心意,确认了那闯入巢穴的陌生猎物原是可以作伴的同类,她便不再犹疑,即刻叼着他见新天地,走进新的关系里。
并且也不管他能不能反应得过来,即要行使新关系的权力,认真与他讨论:“既是眷侣,那你知道眷侣之间通常都要做哪些事吗?”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刘岐恍惚如坠梦中,嘴角却如何也压不住了,便当是梦,他大胆抓起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臂,使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头顶,轻声说:“但我知道,你很该这样摸一摸我。”
少微的手指从刘岐发顶滑至他额上,那一晚上林苑,她也曾抚摸过他额顶,但那是对外,是以神鬼名义,而此时是以她自身,以全新的关系。
温热的手指带着探索,两世自幼缺乏人世经验的少微曾学习如何做人,如今在探索如何与喜爱之人做世间眷侣,世间人做眷侣,总是很少将亲密细节摆在明面上,少年儿女不免生疏好奇,少微的目光伴着自己生疏的手指下移,触摸过刘岐的眼睛,鼻梁,最后轻轻压在他一侧嘴角。
刘岐嘴角微动,漂亮眼睛在雪中闪烁了一下,不自觉想要吞咽,因此使喉结滚动。
少微将那滚动之物留意,那是她好奇许久的神秘东西,手指不禁探入他筋管紧绷的颈间,就想去摸一摸看,刘岐立时戒备,似惊似痒,赶忙一缩脖子,迅速抓住她那学什么都“一日千里”的手。
刘岐心脏狂跳,面红耳赤,却又有某种隐晦窃喜,他低头将额头贴在自己抓捧着的少女手背上,笑着闭眼,试图将呼吸调匀。
然而如此相贴,却催动与食欲共通般的渴念,他不禁将额头上移,湿润睫毛与冰凉鼻尖擦过那手背,继而嘴唇轻落其上,忍不住张口,用干净微凉的牙齿,轻轻咬了一口那沾着雪渣的手背。
少微乍然吃痛之下不免将此视作一种挑衅,又不满他拒绝自己摸他脖子的小气反应,迅速将手抽回之余,倾身一把将人扑按在雪地里。
天地大雪,倏忽间仿佛又回到天狼山初见时的情形,二人都有些失神,这次不曾见血,空气中却有另一种气血涌动的气息。
刘岐这次也不曾被长久压制雪中,倒地的下一刻他即以右手支撑于身侧,腰腹用力,支起上半身。
少微没有后仰躲避,刚要质问他为何不经允许便来咬自己,却见那张脸庞凑近,侧首,在她颊边轻轻落下一吻。
雪落的速度仿佛放慢,少微睁圆了眼睛,心怦怦乱跳,而后不甘落后般反击,也用嘴唇在他一侧脸上贴了一下。
刘岐怔了怔,眼中笑意扩散,瞬间掌握了某种见不得光的诡计,他再次大胆凑近,在少微另一侧脸上亲了亲。
少微却未再原封不动地模仿还击,她敏锐锁定源头所在,带着某种擒贼先擒王的反制,直接贴上了那带笑的嘴唇。
雪似芦花,又似银羽,掉在额头似化作流光钻入脑中,刘岐并不曾做好如此准备,撑在雪中的右手骤然脱力,整个人仰摔雪中,溅起雪雾。
少微跟着扑倒在他身上,刚要仰起头,只见一只掌心满是雪渣的大手挡捂自己始终睁着的眼睛,那手的主人微支身,柔软的唇再次相触,青涩蓬勃的气息交换,天地陷入迷蒙。
诸声在耳边消匿,神思涣散中,少微察觉到下唇被轻咬了一下,即将人再次压落雪中,反咬他的唇,他的下颌,他的脖子。
刘岐身体紧绷,倏忽屈起一条长腿,抬手将少微推开,同时侧身一滚,仓皇跪坐雪中,背对少微,一手整理衣袍领口,一手整理衣袍下摆,暗暗深深吐气,强令自己收心止念。
“……你干什么推我?”少微爬坐凑近。
她质问间炙热的呼吸在耳边喷洒,直入五内,一张脸红透的刘岐猛然避开,一边答“没,没什么”,一边慌乱起身,因心虚狼狈,怕被她追问到底,竟拔腿就跑。
如此的隐瞒逃避,令少微更是诧异:“……你跑什么跑!有话说清楚!”
刘岐在前心乱如麻,无法收拾,窘迫难当——这件事它……没法说清楚!
他固然没有经验,可对身体的反应自然不会一窍不通,分明他原本并无杂念,却如此大煞风景伤风败俗,唯恐被她察觉发现,当场又当真不知如何与她解释才好。
少微拔腿追去,抓起一把雪砸向那奔逃的背影,刘岐被砸中,脚下踉跄一下,很快被动作迅猛的少微追上,少微再次将人扑倒雪中,并抓了一大把雪恶狠狠地往他后颈里塞。
刘岐又痒又凉,大笑起来,二人在雪中扑滚打闹一阵,刘岐得以恢复心静体清,口中不停地向少微求饶:“错了错了,再不跑了……”
少微消了气,将他放过,二人大躺在雪地里,静静看天看雪。
刘岐将一只手伸出,寻到少微的手,用自己的手掌从下方将她的手托起,先替她隔开积雪,再握紧她的手掌。
少微原本下意识想挣脱,但想到二人此刻的眷侣关系,便由他抓着了。
不多时,少微将那只手反握,把刘岐从雪中一把拉起来,刘岐起身后松开少微的手,认真替少微拂去身上的雪,连同鹿皮靴口灌着的雪也一并清理出来,末了又帮她将风帽重新罩好,最后再次牵起她手,一同出林去。
等在林外的邓护百无聊赖,蹲在雪地里捏了一大堆雪球,简直要昏昏欲睡时,听到脚步声而抬头,乍然先看到一双衣袖下交握的手,顿时一个激灵,身躯抻直而起。
少微见状想要抽回手,但为时已晚,只好装作若无其事,挺直脊背,拉着不肯松手的刘岐,从目瞪口呆的邓护身前大步走过。
桃溪山庄上如今除了可信的仆婢,亦住着许多少微的手下,这些人多是游侠出身,如今有了明面身份,在此看守山庄,忙时收拾人命,闲时收拾庄田。
两间相邻的屋舍打扫得干干净净,炭盆已烧上,炉上温着热水,少微随手指一间给刘岐,自己跨入另一间。
少微洗漱后,裹着被子在榻上打了滚儿,脑中不着边际地想了一阵,却也趴着睡过去了。
隔壁屋中,刘岐辗转反侧,时而翻身,时而枕臂发呆,另一张榻上的邓护转头看去,只见昏暗中隐有人不时笑露出一口白牙,场景堪称诡异。
邓护有心请隔壁姜君好人做到底,干脆将殿下一掌劈晕,横竖殿下一向喜爱被姜君欺打,如此也算两全其美。
如此两全想法,独因邓护并无胆量前去吵醒姜君而止步。
邓护只好将主人放任不管,独自睡去,一觉至天色开始发亮,睡眼惺忪中,只见主人已穿衣起身,收拾洗漱。
邓护凝神再听,辨出隔壁屋中也隐有起身动静,遂断定自家殿下一夜未眠,刚听到姜君起身,即刻便如同被召唤般从榻上弹起。
因此待少微推开房门而出时,即见刘岐同步而出,向她展露出灿烂清爽的笑容。
同时出现在少微眼前的还有阶下两名扫雪的女子,此二人皆是游侠出身,闲散惯了,作息不定,本无这样早起扫雪的规范习惯,盖因昨夜听闻少主携一貌美儿郎深夜入庄留宿的传闻,故今晨有此发奋之举。
此刻但见二人下阶来,少主目不斜视大步而去,那的确貌美到堪称震撼的儿郎面上带笑,跟着走远,二人皆脚步轻快愉悦。
两名女侠彻底不扫雪了,其中一人叹问:“究竟何处弄来如此美婿?”
“我认得的,上回见过,却非寻常儿郎,乃当今储君太子岐!”
“少主竟这般争气啊……”
二人声音不高,偏少微听觉过人,又刻意偷偷留神身后议论,听到如此对话,不免觉得面上有光,将嘴角翘起。
刘岐见她心情好,遂凑近,又悄悄去牵少微的手,少微认为纵是眷侣却也没有时刻在外面牵手的先例,刚要挣脱,见刘岐缩起挺括的肩,轻轻嘶气:“这山庄上的雪天真是冷啊。”
他的手的确有些凉,少微便用热烘烘的掌心将他的手指反握。
刘岐笑意不离眼睛,一路被少微牵上回城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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