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敦彦补充道:“念劬兄所言极是。单就这办学研技的章程来看,此人深谙泰西工业强国之本!他提出的三级技术学堂体系,从基础操作工到高级工程师,层级清晰,目标明确。‘免学费+末位淘汰+军事化管理+学做结合’,这法子虽严苛,但确能培养出能吃苦、懂规矩、有真本事的实干人才,比咱们现有的自强学堂、两湖书院更贴合工厂急需!那个万国研究所的构想更是大胆,若能成,确实能解汉冶萍技术匮乏的燃眉之急,也能为中国培养顶尖工技人才。只是…这权柄,全交予他一人之手?” 梁敦彦看向张之洞,意思很明显:王月生值得用,但必须防。
陈夔龙捧着茶盏凑过来,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这小子倒会挑时候——铁厂去年亏了一百二十万两,盛杏荪的‘商办’方案又被洋行卡了壳,他这折子简直是为咱们量身定制的‘救火策’。”
张之洞没接话,将折子推给身旁的钱恂。钱恂正捏着湖笔在纸上圈点,见折子到了眼前,眉头立刻皱成川字:“‘三级技术学校’‘独立研究院’……可他哪来的钱?哪来的师资?”
“钱。”梁敦彦指了指折子末尾的“官商共筹”,“湖广藩库拨五万,铁厂筹三万——这是张帅您去年批给铁厂的‘兴业基金’,原是要给盛杏荪填窟窿的。如今拿去办学堂,倒也算‘物尽其用’。”
“师资呢?”钱恂放下笔,“他说要请欧美工程师,可洋人哪会真心教中国人?上个月德国西门子的工程师来修高炉,图纸都藏着不给看,怕咱们‘偷师’。”
“这就是王月生的用处了。”张之洞突然开口,手指敲了敲折子上“通西学”“联洋商”那两行字,“他在泰西混了五年,和西门子、克虏伯都有旧——上个月我还收到柏林的电报,说克虏伯愿意派工程师来汉阳‘考察’。”他顿了顿,“至于洋人肯不肯教,得看王月生能不能给他们好处——比如,让克虏伯的工程师当研究院的‘名誉顾问’,每年给两千两津贴。”
“香帅英明!”陈夔龙抚掌,“王月生要的是‘技术’,洋人要的是‘银子’,咱们要的是‘钢铁’——这三方一凑,事儿就成了!”
陈夔龙担忧地说:“香帅,王月生此人,才具是有的,心思也是深的。用好了,或可成为革新汉阳厂务、培育新才的一柄利剑。但用不好,恐生尾大不掉之忧。他这折子,处处透着‘独立’二字:协查要分权,议事会要制衡,研究所更要独立在外… 他想干什么?他想在汉冶萍这艘大船旁边,再打造一艘由他掌舵的小艇,甚至未来取而代之?不得不防啊!尤其是那个研究所,名义上优先承接官厂业务,实则独立在外,他王月生想接什么活,不想接什么活,谁能管得着?长此以往,恐成心腹之患。”
张之洞静静地听着三位心腹的分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钱恂点破了王月生的权谋算计,梁敦彦肯定了其技术教育理念的价值,陈夔龙则道出了最深的隐忧。这些,都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良久,张之洞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决断:
“此子,是柄双刃剑。其才可用,其心…却未必全在老夫掌控之中。”
“崧生(梁敦彦)所言不错,他这办学研技之策,切中肯綮,乃固本培元之道,亦是老夫‘育才自强’之要义,不可不行。”
“筱石(陈夔龙)之忧,亦老成谋国之言。尾大不掉,不可不防。”
“念劬(钱恂)剖析其权谋之术,洞若观火。他想借债主、洋商之力制衡盛杏荪,此计…老夫乐见其成!盛杏荪的手,伸得太长了!”
张之洞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做出了决断:
“总稽查之职,他既不愿独担,又说得在理,那就准了!按他说的,设两个协查。管人的协查(人事稽查),必须由老夫亲自指派心腹干员担任!此人需精明强干,通晓厂务,更要紧的是,能替老夫盯紧厂里各方势力,尤其是盛宣怀的人!管钱的协查(财务稽查)…人选需慎重。”他看向钱恂,“念劬,你心思缜密,又与洋商打过交道,可有人选?最好能懂点新式会计。”钱恂略一思索,点头应下。
“议事会之设,准!债主代表由钱庄、股东推举,设备洋商代表由其自荐,老夫最后把关。有此会牵制盛宣怀,未必是坏事。但规矩要定死:议事会只议‘稽查’所涉事项,无权干预厂矿日常经营!王月生想借议事会扩大影响,老夫就把它限定在‘稽查’这个框子里!”
“三级技术学堂,准!经费由汉冶萍和湖北善后局分摊,章程按他所拟,宽进严出,学做结合,务求实效!这是根本,老夫全力支持。但是:
学堂总办(或监督),不能由王月生兼任!需另委派一位德高望重、认同新学且忠于老夫的官员或名士担任,王月生可任‘总教习’或‘总工程师’,专司教务和技术。人事、财务大权,必须掌握在总办手中!
万国工技研究所,准其独立筹办。优先承揽权也可给。但是:其一,研究所所有承接官厂之业务,无论招标还是委托,其合同、报价、成果,必须抄送总督衙门备案!其二,研究所内,须有总督衙门委派的‘联络官’一名,不干预研究,但负责沟通协调及…必要的‘知情’。”
“给他回文:总稽查之位,念其公忠体国、勇于任事,着即上任。协查、议事会、学堂、研究所诸项,均照所请办理。然铁厂积弊已久,百废待兴。责成王月生:其一,会同协查、议事会,限三个月内,厘清铁厂技术、工艺、产品之积弊,提出切实改良方案;其二,初等技术学堂及万国研究所,需于半年内初见成效,不得延误!若有差池,唯他是问!”
张之洞的批复,体现了他作为封疆大吏的深沉心术:他看中了王月生的才华和办学研技计划的长远价值,愿意给其舞台,甚至利用其来制衡盛宣怀。但同时,他也在王月生试图构建的“独立王国”周围,巧妙地设置了层层藩篱——通过掌控关键人事(管人协查、学堂总办)、限定议事会权限、在研究所安插耳目、设定明确考核期限,牢牢把握着最终的控制权和监督权。
“双刃剑,握在老夫手中,剑锋所指,当为老夫所用!”张之洞心中默念。一场围绕着汉冶萍未来、夹杂着革新理想与权力算计的博弈,随着总督衙门的批复,正式拉开了帷幕。王月生收到了他想要的舞台,但舞台的边界和幕后的提线,却已被张之洞悄然划定。
上海,盛宣怀公馆,密室。
烛光摇曳,映照着盛宣怀阴沉的脸色。他手中捏着一份抄录的密件,正是王月生呈给张之洞那份奏折的全文。下首坐着他的心腹智囊:汉阳铁厂坐办(盛系实际负责人)金忠弼,精通洋务、与日本关系密切的幕僚陶湘,以及一位面色冷峻、眼神锐利的日本人宗方小太郎(日本东亚同文会成员,实为日本在华情报网重要人物)。
“都看看吧,”盛宣怀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将密件丢在桌上,“张南皮从哪挖出这么个王月生?年纪轻轻,心思倒是缜密得紧!这份折子,句句谦卑,字字诛心!”
金忠弼率先拿起密件,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难看:“督办,这王月生好大的狗胆!竟想设什么‘稽查议事会’,让债主和洋商骑到咱们头上指手画脚?这分明是要拆您的台!”
陶湘看得更仔细,眉头紧锁:“督办,此子所图非小。他推辞总稽查是假,借机分权、另立门户是真!您看这办学堂、设研究所的章程…这才是他的狼子野心!”
宗方小太郎操着流利的官话,语气平静却带着寒意:“盛大人,这个王月生,很危险。他在海外结交甚广,尤其与德国克虏伯、美国钢铁公司的工程师关系密切,并非浪得虚名。他提出的研究所构想,若真汇聚了欧美顶尖工程师,独立于外,将极大削弱帝国(日本)对汉冶萍技术的影响力。至于议事会引入债主代表…哼,横滨正金银行方面,恐怕会很感兴趣。”
盛宣怀冷冷道:“哼,什么无功名、无意仕途、无经验?全是托词!他蛰伏云南办实务学堂,暗中派人留洋,结交洋人,所图岂小?此番高调上书,又故作姿态推辞总稽查,不过是以退为进,博取张南皮的好感和信任罢了!此人绝非安分之辈,其志不在小!”
“设协查分权也就罢了,最毒的是这‘稽查议事会’!” 盛宣怀猛地一拍桌子,“引入债主代表?眼下铁厂资金周转,多赖日本正金借款!让他们的人进了议事会,岂非引狼入室?还有那些设备洋商,尾款捏在他们手里,让他们有资格对厂务指指点点,我们还有何自主可言?王月生这一手,表面是分我的权,实则是借张南皮的势,引外部的狼,来撕咬我盛某人盘中的肉! 用心险恶至极!议事规则更妙,七人五人同意,他和张南皮派来的协查,只要各拉拢一两个委员,就能成事!这是要把我的人彻底边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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