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六刻（八点半），沈眉庄已换好石青色宫装，带着采月往翊坤宫去。
既是来学宫务，自当守时，她步子沉稳，心中却早有准备——华妃素来骄纵，断不会轻易容下她。
到了翊坤宫外，候着的颂芝见了她，脸上倒没什么惊讶，只屈膝行了半礼，语气客气却疏离：“惠贵人来了，我们娘娘还在梳洗呢。”
“小主先到偏殿歇着，喝杯茶等会儿吧。”
沈眉庄颔首：“有劳颂芝姑娘。”
随她进了偏殿，采月刚要跟着，却被颂芝拦下：“我们这儿有伺候的，姑娘在外头等着便是。”
沈眉庄示意采月不必多言，独自坐下。
偏殿里炭火烧得旺，颂芝端上一盏雨前龙井，笑道：“小主慢用，我们娘娘说，梳洗妥帖了就来。”
说罢便退了出去，只留两个小太监在外守着。
沈眉庄端着茶盏，指尖微凉。她知这是故意磋磨，却也只能耐着性子等。
颂芝殷勤，一壶茶喝尽，立刻又续上，口中还念叨：“小主慢些喝，我们娘娘怕是还得会儿呢。”
一炷香、两炷香……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殿外日头已升高，沈眉庄只觉小腹坠胀得紧。
她素来自持，在别人家宫里怎好开口要如厕？
只能悄悄收紧身子，将茶盏往旁推了推——再喝下去，怕是真要出丑了。
正煎熬着，颂芝终于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歉意：“惠贵人，实在对不住，我们娘娘刚得了信，内务府那边来回话，一时走不开。”
“您看……要不先回？等午后未时（下午两点）再来？”
沈眉庄心头一松，随即又绷住了身子，强作镇定道：“既如此，那我午后再来。”
“劳烦颂芝姑姑替我回禀华妃娘娘。”
“小主客气了。”颂芝引着她往外走。
出了翊坤宫，沈眉庄脚步便快了些，采月见状忙跟上，低声道：“小主，这华妃分明是故意的！让您等这许久……”
“嘘——”沈眉庄打断她，脸上泛起薄红，既有羞愤，也有难言之隐，“少说两句，先回咸福宫。”
方才后半场她便没再喝茶，幸而留了这点心眼，不然此刻真要难堪了。
一路疾行，到了咸福宫门口，她几乎是快步进去的。
采月看着她匆匆入内的背影，暗自咬牙——华妃这一手，真是折辱人！
沈眉庄回到寝殿，总算松快下来，只觉脸颊发烫。
想起方才在偏殿的煎熬，她攥紧了帕子，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华妃的刁难，这才刚开始呢。
午后未时（下午两点），沈眉庄准时立于翊坤宫门前，这次换了件月白色素纱宫装，衬得身姿更显端方。
颂芝迎上来，依旧是那副客气模样：“惠贵人里面请，我们娘娘吩咐了，您先在偏殿歇着。”
引至偏殿，桌上照例摆了茶点，龙井碧莹莹的，糕点是精致的芙蓉糕。
沈眉庄只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晨间的教训犹在，她断不会再动这里的东西。
四月中旬的日头已带了燥意，不知何时，偏殿里竟摆了四五盆炭火，红焰灼灼，逼得人浑身发暖。
沈眉庄出门时怕午后有风，外层搭了件浅碧色褙子，此刻在暖炉熏烤下，不过片刻便觉额角渗出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
她掏出帕子沾了沾汗，喉间越发干渴，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茶壶上。
犹豫半晌，终是拿起壶，往盏中倒了些——只两口，壶便空了。
“来人。”沈眉庄扬声唤道，殿外却无回应，想是被特意支开了。
她皱了皱眉，只能耐着性子等，可炭火越烧越旺，身上的褙子像裹了层棉絮，汗湿的衣襟贴在背上，又热又黏，嗓子眼干得像要冒烟。
这一等，竟又是两三个时辰。
日头渐渐西斜，沈眉庄只觉头晕目眩，连坐都坐不稳时，颂芝才掀帘进来。
“呀，惠贵人这是怎么了？”
颂芝故作惊讶地走上前，“您瞧这汗，把衣裳都打湿了，脸上的妆也花了……”
“这嘴唇干得都起皮了，怎么不叫底下人添水呢？”
沈眉庄抬眼，声音有些发哑：“殿里没人伺候。”
颂芝拍了拍额头，一脸歉意：“瞧我这记性！”
“方才忙着给娘娘预备午休的点心，倒把您这儿忘了。”
“实在对不住，我们娘娘午后歇了会儿，这会刚醒，正梳妆呢。”
她顿了顿，笑得越发客气，“娘娘说，让您等了这许久，实在过意不去，要不……您明日再来？”
沈眉庄攥紧了帕子，指节泛白。满心的燥怒与屈辱翻涌上来，可看着颂芝那副滴水不漏的样子，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她缓缓起身，褙子滑落肩头，露出里面汗湿的中衣，狼狈得很。
“既如此，我明日再来。”
她声音平静，只是微微发颤的指尖泄了情绪，“劳烦颂芝姑娘回禀华妃娘娘。”
“小主慢走。”颂芝屈膝相送，看着沈眉庄踉跄离去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得意，转身便往内殿去了。
沈眉庄出了翊坤宫，采月急忙迎上来，见她脸色苍白、衣衫湿透，惊道：“小主！这是怎么了？”
“回……回宫。”沈眉庄咬着牙，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发飘。
四月的风拂过，带着些微凉意，吹在汗湿的身上，竟让她打了个寒噤。
她望着咸福宫的方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翊坤宫的刁难，她记下了。
此后，无论华妃如何磋磨，沈眉庄竟是都忍了下来。
她每日按时到翊坤宫，或被晾在偏殿枯坐半日，或被支使着核对陈年旧账至深夜，有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可面上始终维持着端庄，半句怨言也无。
这日傍晚，沈眉庄抱着一摞账册从翊坤宫出来，采月见她脸色发白，忙上前接过：“小主，这都快一个月了，华妃娘娘日日这般折腾，您就不向皇后娘娘提一句？”
沈眉庄脚步微顿，揉了揉发酸的肩颈：“提什么？皇后让我跟着学，便是默许了她敲打。”
“我若告了状，反倒显得我沉不住气。”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何况我是‘惠’字贵人，父亲在旗营尚有职分，手里又管着些宫务，她纵是刁难，也不敢真越过规矩去。”
采月仍气不过：“可也不能这么磋磨人啊！”
“前日让您顶着日头去库房点算布料，昨日又让您抄录各宫份例，今儿更是让您核到这会儿……”
“无妨。”沈眉庄打断她，眸中透着股韧劲，“她要的不过是看我失态，我偏不遂她的意。”
这般你来我往，倒成了种奇怪的平衡。
沈眉庄不恼不怨，更不向景仁宫递半个字，实在累极了，便托病歇上一日，养好了精神次日依旧准时登门。
这日午后，华妃斜倚在榻上，听颂芝回禀沈眉庄又在偏殿核账，忍不住嗤笑一声：“这沈眉庄倒是个能忍的，我原以为她三五天便撑不住了。”
颂芝道：“可不是？每日安安静静的，既不摔东西也不骂人，倒显得咱们娘娘像是故意找茬似的。”
华妃捻着腕间的玉镯，眼底闪过一丝不耐：“没趣得很。”
“折腾了这些日子，她半分错处没露，反倒显得我小家子气。”
她挥了挥手，“去，让她回去吧，就说宫务她也学的差不多了，不必再来了。”
颂芝领了命，去偏殿传话时，沈眉庄正对着账册蹙眉。
听闻不必再来，她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平静地合上账册，起身道：“有劳颂芝姑娘回话，多谢华妃娘娘教诲。”
出了翊坤宫，沈眉庄才觉浑身的力气都卸了，脚步虚浮得几乎要站不稳。
采月连忙扶住她：“小主，可算不用再来了！”
沈眉庄望着天边的晚霞，长长舒了口气，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是啊，总算……熬过来了。”
这些日子的隐忍与煎熬，此刻都化作心头的一阵酸软，眼眶竟有些发热。
她定了定神，加快脚步往咸福宫去——这口气，她终究是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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