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些时日，到了给皇后晨昏定省的时辰。
储秀宫的三位小主各自梳妆停当，安陵容选了件月白绣玉兰花的宫装，鬓边簪了支点翠嵌珠钗，瞧着比往日多了几分从容；
夏冬春依旧是一身艳色宫装，手里却攥着本话本子，边走边看得入神；
余莺儿穿着石青色宫装，头上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垂着头跟在最后，步子迈得格外小心。
三人往景仁宫去的路上，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
夏冬春合上书，瞥了眼安陵容，笑道：“陵容妹妹如今是越发体面了，前儿得的荔枝，听说还养着呢？”
安陵容垂眸道：“不过是皇上的恩典，不敢当‘体面’二字。”
夏冬春嗤笑一声：“你呀，就是太谦了。不像有些人……”
她说着，眼尾扫过余莺儿，“空占着个‘妙音娘子’的名头，倒不如我读话本子来得自在。”
余莺儿身子一僵，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接话。
她本是宫女出身，靠着一首昆曲得幸，皇上随口赏了“妙音娘子”的称号，那时何等风光。
可自打失了圣宠，这称号便成了宫里的笑柄，背地里总有人说她是“以色侍人，倒像个勾栏里的倌人”，她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连走路都怕踩着别人的影子。
安陵容见余莺儿脸色发白，淡淡道：“夏姐姐慎言，都是姐妹，何必说这些。”
说话间已到景仁宫门口，安陵容三人依着位分站定，敛衽垂眸，候在丹墀下。
不多时，惠贵人沈眉庄与敬嫔相携而来，沈眉庄穿了件藕荷色宫装，气色瞧着不错，见了安陵容便颔首示意：“谨贵人今日瞧着清减了些。”
“劳惠贵人挂心，”安陵容屈膝回礼，“许是近日天热，没什么胃口。”
正说着，碎玉轩的人也到了。
甄嬛扶着流朱的手，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见了众人勉强笑了笑：“昨儿翻话本到半夜，倒让各位姐姐久等了。”
敬嫔在旁道：“莞常在也该歇歇，仔细熬坏了身子。”
殿内渐渐站满了人，低阶的答应、常在们多往后头退，目光却不住地往安陵容与甄嬛那边瞟。
后宫里谁不知晓，前些日子岭南荔枝赏下来，满宫妃嫔中，偏这两位位分不算高的小主各得一桶，这等恩宠，怎能不让人多瞧几眼？
有羡慕的，有妒忌的，也有暗自掂量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像带着钩子。
最末位的余莺儿缩着肩膀，头几乎要埋进衣襟里。
她前些日子得宠时，仗着与华妃沾了点关系，对着底下人总带些盛气凌人，如今失了圣心，华妃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后宫众人本就惯会看菜下碟，此刻谁还肯理会她？
连旁边的小太监递茶，都比旁人慢了半拍。
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殿外传来太监高唱：“华妃娘娘到——”
众人忙敛声屏气，只见华妃一身绯红绣凤宫装，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款步而入。
眼角眉梢带着惯有的矜贵，扫过殿内众人，目光在安陵容与甄嬛身上稍作停留，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华妃娘娘安。”众妃齐齐行礼。
华妃“嗯”了一声，径直走到皇后宝座左侧的首位坐下，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间的玉镯。
又过片刻，皇后才在宫女的簇拥下出来，一身明黄凤袍，神色端庄。
众人再次行礼问安，皇后抬手道：“都起来吧。”
例行的训话无非是“谨守宫规”“和睦相处”“勿要骄纵”那几套，听得多了，底下妃嫔们早都倦了，只低着头，心思各有盘算。
甄嬛悄悄打了个哈欠，用帕子掩住口；
安陵容望着地面青砖的纹路，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余莺儿更是昏昏欲睡，只盼着这晨昏定省早些结束。
华妃听得不耐烦，忽然开口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只是近日天热，各宫也该仔细些，别让下人在外头嚼舌根，扰了宫里的清净。”
她说着，目光扫过余莺儿，“尤其是那些不安分的，更该好好管教。”
正悄悄打哈欠的余莺儿，突然觉周遭一冷，想也不想地身子一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臣妾……臣妾不敢。”
上首的皇后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待华妃话音落了，才淡淡道：“华妃说的是。”
“都记着吧，安分守己，才能长久。”
殿内的空气顿时沉了几分，方才还四散的目光，此刻又齐刷刷地落在跪着的余莺儿身上，像看一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
皇后对地上的余莺儿抬手道：“罢了，起来吧。”
“都是宫里人，何须如此拘谨。”
余莺儿忙磕了个头，谢恩起身，垂着的眼偷偷瞟了皇后一眼，只觉上首那抹明黄身影仿佛笼着层柔光。
方才被华妃呵斥的难堪竟淡了几分，手指却仍紧紧攥着帕子，指尖泛白。
皇后又交待了几句各宫用度的琐事，正说着，忽见长案下的沈眉庄身子一晃，拿手帕紧紧捂着嘴，眉头蹙得老高。
敬嫔坐在她身侧，眼角余光瞥见她脸色发白，指尖在袖中捏了捏，终究没作声。
“惠姐姐？”甄嬛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她往前挪了半步，目光落在沈眉庄身上，语气不疾不徐，“皇后娘娘，嫔妾瞧着惠姐姐这模样，竟与前些日子富察贵人有孕初期有些相似，莫不是……”
话未说完，殿内已是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唰”地从余莺儿身上移开，全落在沈眉庄与甄嬛身上——富察贵人有孕的事刚过不久，这会子若惠贵人也有了，可是天大的事。
沈眉庄自己也愣住了，捂着嘴的手微微发颤，眼里满是错愕。
皇后端坐在上首，指尖划过紫檀木扶手，脸上瞧不出半分波澜，只对身旁的剪秋道：“既如此，传太医来给惠贵人瞧瞧。”
“嗻。”剪秋应声出去，殿内的空气像是凝住了。
华妃挑了挑眉，看向沈眉庄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
安陵容垂眸看着裙摆，心里暗忖——若惠贵人真有了，这后宫的天平，怕是又要变了。
沈眉庄定了定神，指尖攥紧了帕子，对皇后福身道：“劳烦娘娘挂心，许是今早起身早了，还未用过早膳，才有些反胃，倒扰了大家清净。”
她垂着眼帘，不敢接甄嬛那话茬——这等事没有实证，怎敢妄言？
殿内众人听了，目光愈发微妙。
富察贵人有孕之初，不也是这般遮遮掩掩，只说是肠胃不适？
如今惠贵人这话，倒像是往那层窗户纸上又捅了一下。
皇后没接话，只对剪秋道：“传章太医来。”
“嗻。”
不多时，太医院的章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规规矩矩给皇后请了安，才走到沈眉庄面前，屈膝搭脉。
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连殿外聒噪的蝉鸣都像是被掐断了似的，只余下漏刻滴答作响。
沈眉庄的指尖微微发颤，搭在膝上的手几乎要嵌进锦缎坐垫里。
旁边的敬嫔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递去个安抚的眼神。
章太医凝神诊了半晌，忽然起身，对着皇后深深一揖，声音里裹着掩不住的喜色：“恭喜皇后娘娘！贺喜惠贵人！”
“脉息滑数如珠走盘，正是有孕之兆，看这脉象，已有一月有余了！”
“轰”的一声，殿内像是炸开了锅。
低阶的妃嫔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华妃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皇后却依旧端着平和的神色，只对沈眉庄道：“既如此，可得好生将养着。”
“剪秋，传本宫的话，给惠贵人加派两名嬷嬷，伺候起居。”
沈眉庄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起身行礼，声音带着哽咽：“谢皇后娘娘恩典！”
甄嬛在旁笑道：“我就说姐姐近日气色不同，原来是有这等天大的喜事！”
安陵容也跟着道贺，眼角却瞥见余莺儿缩在角落，像个被遗忘的影子——这后宫的天，果然是说变就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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