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天色未明,御史台狱最深处的囚室,寒意已浸入骨髓。陈砚秋蜷在角落,几乎一夜未眠。崔月隐生死未卜、墨娘子情报网被毁的噩耗,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呼吸维艰。他知道,对方的屠刀已经举起,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果然,当天光勉强透过高窗的铁栏,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时,牢房外传来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不是狱卒那种带着疲惫与麻木的拖沓,也不是胥吏们匆忙的奔走,而是沉稳、缓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从容。
脚步声在牢门前停下。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的声响都似乎比平时更加清晰、冰冷。
铁门被缓缓推开。
门外站着的人,让陈砚秋的瞳孔骤然收缩。
并非凶神恶煞的狱吏,也非负责审讯的御史,而是一位身着紫袍玉带,头戴长脚幞头,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的老者——当朝宰相,韩似道!
他竟然亲自来了!来到这阴暗污秽的台狱深处!
韩似道身后,只跟着两名低眉顺目、气息内敛的随从,他们如同影子般守在门外,隔绝了内外。韩似道本人则缓步踏入牢房,他华贵的紫袍与这肮脏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他仿佛没有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目光平静地扫过狭小的空间,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陈砚秋身上。
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威胁,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即将决定其命运的器物。
“陈侍讲,”韩似道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回荡,“此地简陋,委屈你了。”
陈砚秋缓缓站起身,尽管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韩似道。“韩相亲临这污秽之地,才是委屈了。”他的声音因寒冷和缺水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韩似道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老夫此来,是想给陈侍讲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保全自身,甚至可得富贵的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陈砚秋身上:“只要你肯承认,在江南贡院案及后续诸多事宜中,确有‘用人失察’、‘结交非人’之过,并愿意指证赵明烛借此结党营私、排除异己……那么,过往种种,皆可既往不咎。老夫可保你外放一富庶州郡,做个逍遥太守,安稳度日。如何?”
图穷匕见!
这才是他们构陷自己的最终目的!不仅要除掉他这个碍眼的存在,更要利用他作为污点证人,给赵明烛扣上“结党营私”的致命罪名!一旦坐实,赵明烛轻则罢官流放,重则性命不保!届时,朝中再无人能制衡韩似道一党!
陈砚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韩相此言,下官听不明白。下官入狱,乃是因勾结藩商、科举受贿之嫌,与赵承旨何干?又何来指证一说?”
韩似道的笑容微冷,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丝丝寒意:“陈砚秋,你是聪明人,何必装糊涂?赵明烛仗着官家些许信任,在朝中拉帮结派,打压异己,其心叵测。你与他过往甚密,为其奔走,难道能脱得了干系?如今证据确凿,你若执迷不悟,非要与他绑在一起,那就休怪国法无情了。”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毒蛇吐信:“届时,坐实的便不只是区区受贿之罪,而是……通敌叛国!那可是祸连九族的大罪!你寒窗苦读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今日,难道就甘心就此断送,连累族人吗?”
通敌叛国!祸连九族!
这赤裸裸的威胁,如同冰锥,刺入陈砚秋的心脏。他知道,对方绝对做得出来。那些被篡改的与墨娘子的信件,那些被收买的“人证”,随时可以变成他“通敌”的“铁证”!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加重这威胁的筹码,韩似道轻轻拍了拍手。
门外一名随从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一个卷轴。韩似道示意,那随从将卷轴在陈砚秋面前缓缓展开。
那是一幅画工精细的绢本设色画。画中是一片岭南风光的庭院,蕉叶舒展,木棉如火。庭院中,一个身着素净襦裙、鬓角已见星霜的妇人,正坐在石凳上做着针线,神情专注而平静。她的面容,与陈砚秋记忆深处那张模糊而温暖的脸庞,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画的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标注:“皇佑三年冬,岭南贺州,林氏近况。”
林氏!他的生母!
陈砚秋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冷却下来!他们……他们竟然找到了他的生母!而且显然已经将她严密监控起来!这是在用他母亲的安危,来胁迫他就范!
“听闻陈侍讲至孝,”韩似道的声音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响起,“想必不愿令堂晚年,再受颠沛流离之苦吧?只要你点个头,指证赵明烛,老夫不仅保你前程,亦可令令堂安享晚年。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加令人胆寒。
囚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砚秋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从极遥远的地方,透过高窗隐隐传来的、如同鬼魅呜咽般的风声——那或许是北方灾民在洪水与严寒中的哀嚎,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一边,是自身的清白、盟友的安危、母亲的性命;另一边,是颠倒黑白、诬陷忠良、向国贼低头。
如何抉择?
陈砚秋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肉中,带来尖锐的痛感,帮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幅画上,母亲平静的侧脸,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韩似道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最后的挣扎。
终于,陈砚秋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如同被冰雪洗过一般,清澈而坚定。他看向韩似道,一字一句地说道:
“韩相,下官……恕难从命。”
韩似道脸上的最后一丝伪装的平和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阴鸷而冰冷。
陈砚秋无视他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继续说道:“江南贡院案,下官问心无愧。与赵承旨,乃是君子之交,为国事往来,从未结党。至于通敌叛国……此等罪名,下官更是担待不起!韩相若执意要将此等莫须有之罪强加于下官,下官……唯有以死明志!”
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在这阴暗的牢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玷污的决绝。
韩似道死死地盯着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一个以死明志!陈砚秋,既然你自寻死路,那就休怪老夫无情了!”
他猛地拂袖转身,不再看陈砚秋一眼,大步向外走去。两名随从立刻跟上,铁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地关上,落锁声格外刺耳。
囚室内,再次只剩下陈砚秋一人。
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最后通牒已经下达,退路已被彻底斩断。
他知道,他选择的,很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但,他无悔。
窗外,风声依旧,夹杂着遥远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哀嚎,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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