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终究会消散。
那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陈宇几乎要沉溺在那份不属于他的温暖里。
他那颗因衰老而沉寂的心脏，被姜妍的体温与泪水重新唤醒，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衰败的躯体，带来细微的痛楚。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抵住了姜妍的肩膀，用一种不容抗拒却又无比温柔的力道，将她再次靠过来的身体缓缓推开。
“足够了。”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姜妍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那张泪痕斑驳的脸，红肿的眼眶里全是茫然与不解。“陈宇？”
“对不起，姜妍。”陈宇垂下眼睑，避开了她那能灼伤人的视线。他怕再多看一秒，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就会彻底崩溃。
“对不起？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姜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质问，“是因为这个吗？”她伸出颤抖的手，指了指他雪白的头发，指了指他脸上深刻的纹路，“我不准你说对不起！我不在乎！你听见没有？我根本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
后座的邢科和李明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两人走下了帕萨特，在高速路口边上搭着肩，吹着暖风。
姜妍的话陈宇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前方，透过布满灰尘的挡风玻璃，看着那轮正在沉入地平线的红日。
他想起了那个“本我”，那个盘踞在他灵魂深处的黑洞。
每一次与“他”的联结，都是一次饮鸩止渴的交易。他换来了力量，代价却是生命本身。
他不是简单地衰老，他是在被那股力量吞噬，是一支正在加速燃烧的蜡烛，随时可能熄灭。
这样的自己，如何去爱人？拿什么去承诺未来？
“我承认，”他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我也是爱你的，姜妍。”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狭小的车厢内炸响。
姜妍愣住了，所有的质问和愤怒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到了她最想听的话。
狂喜与巨大的悲伤同时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可我……”陈宇转过头，这一次，他没有再闪躲，那双苍老却依旧清亮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她，“我真的不能给你未来。也正因为我爱着你，所以我必须离你而去。”
“为什么？！”姜妍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像一头受伤的雌兽，发出一声悲鸣，“我不懂！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这还不够吗？”
“你冷静点！”陈宇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你也看到了我这个样子，我真的无法给你承诺什么未来，我们也不会有未来，姜妍，算我求你了，离开我吧！”
他的话语很决绝，没有渲染悲伤，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她不哭了，眼泪毫无预兆地停止。
她只是望着他，眼眶依旧红得厉害，但那份骄傲，那个属于上戏表演系第一名新生的骄傲，属于被父亲捧在手心长大的姜家大小姐的骄傲，慢慢地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忽然想到，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小哭包。
她是在拳馆里跟一群臭男人对打长大的，是那个敢爱敢恨、热烈如火的姜妍。
可是在陈宇面前，她好像把所有的盔甲都卸下了，变得卑微，变得不像自己。
死缠烂打，对他没有用。
她得到了一个拥抱，也得到了他最准确的答复。或许，这已经足够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她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冷静，虽然还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是。”
“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走？”
“是。”
“去哪？”
“回家，找个没人的地方过着。”陈宇说，“直到……我解决掉我自己的问题，或者，被问题解决掉。”
姜妍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痛感让她保持着清醒。
她强忍着再次涌上眼眶的泪意，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啊，陈宇。你可真是个混蛋。”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你这是为我好？你这是自私！你这个胆小鬼，你不敢面对，所以你选择逃跑！”
她故意用最伤人的话去刺他，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陈宇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或许吧。”
胆小鬼吗？应该是吧？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座山，压垮了姜妍所有的气力。
她彻底放弃了。她收回了所有外放的情绪，身体向后靠去，缩回了副驾驶的角落，将脸转向窗外。
邢科一直在看着帕萨特，见到两人不说话了，他示意了一下李明，两人回到了车上。
姜妍想了想，开口说道：“那送我回广城基地吧，毕竟我们这么好的朋友，送这段路，没问题吧？”
陈宇看向了李明和邢科两人，见他们都点头，他也点了点头。
邢科最终还是发动了那辆白色的帕萨特。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死寂，车子缓缓启动，朝着广城基地的方向驶去。
车厢里，再也没有人说话。
李明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废弃车辆和残破建筑，心里堵得难受。
邢科专心开着车，紧绷的下颚线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陈宇通过后视镜，能看到姜妍的侧脸。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精美的雕塑。
落日的余晖勾勒着她的轮廓，染上了一层凄美的金色。
他知道，这朵热烈燃烧的红玫瑰，正在被他亲手熄灭。
但她还是那朵红玫瑰，只要离开他，她的生命就注定要轰轰烈烈，光彩夺目。
傍晚时分，帕萨特在广城基地门口停下。经过一番严格的登记和检查，他们顺利进入了基地。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栋居民楼下。这是姜妍的家。
姜妍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我到了。”她没有回头，“你们……保重。”
说完，她就准备下车。
“等等。”陈宇叫住了她。
姜妍的背影僵了一下。
“我们跟你上去。”陈宇的声音很平静，“上次来，情况特殊，对叔叔阿姨很失礼。这次，总该上去好好道个歉，顺便……吃顿饭。”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当是，饯行饭了。”
姜妍猛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坦然与决绝。
她瞬间明白了，这不是挽回，这是一场告别。不同于上次，这次是一场正式的、体面的、残忍的告别。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宇没有再给她拒绝的机会，他推开车门，佝偻着身子，从驾驶位上走了下来。
他的步伐很慢，很沉，却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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