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景寒身披铠甲,又一次站在桃浪的城墙上。
城墙下面是累累的尸体。
冷风吹过,天边的残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仿佛随时就要消失在远方。
漫天的白雪纷纷扬扬飘散开来,连天边巨大的明月也缩进了无尽的黑暗中。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柳景寒的头发已经白了半边。
难民对城门的冲击越来越频繁,而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每日每夜地站在城头。
他知道自己最后的任务是守住这座城。
哪怕这座城最后的结局是死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今日是寒山书院院长交接的日子,他抬眼望了一眼悲鸣寺的方向。
从这里可以隐约瞧见青山之巅,在那个上面,有灯火明灭。
他的耳边似乎听到了仙乐奏响的声音。
他记得自己最快活的日子是和许离曾经在这绯湖画船上把酒言欢。
那时候还是雪境帝李若丹还在位的日子,他那时刚刚入仕,还是不起眼。可许离却独独喜欢他洒脱的性格,将他招入自己的幕下,还经常拉着他谈天论地。
那是一段难得的太平盛世。东风入律,鼓腹击壤,每个人似乎都没有什么烦恼,桃浪里那么繁华,笑语盈盈,雕车宝马,暗香浮动。
绯湖上飘落着深红浅红的花瓣,将整个湖面都染成了红色。
湖面上飘荡着无数游船,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桃浪一年四季都是三月的温暖光景,因此几乎是每一日,绯湖上都是仙乐飘飘,载歌载舞。无数乐坊酒船,上面舞女翩翩起舞。
柳景寒醉倚在船舷边,一手执着酒壶,里面装着上好的“天欲雪”,一手随着音乐的节奏打着拍子。
许离拉着他,一边喝酒,一边和他大声地说笑着什么。
那边飘来一阵柔腻甜美的歌声,原来唱的是欧阳修的《采桑子》:
“画船载酒绯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歌声绕梁不止,袅袅翩翩,歌女十分应景地将歌词从“西湖好”改成了“绯湖好”。柳景寒不由得大声喝彩:“好!好!唱得好!地球上有西湖,我们寒星上有绯湖!好!好得很哪!”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往那边的游船上扔了过去,“赏你的!”
那歌女接了银子,对着柳景寒远远地行了一礼。
许离醉卧在船上,大声道:“柳兄!没有想到你还是如此懂音律的人!有友如此,夫复何求!畅快!畅快啊!哈哈哈!”
那笑声回荡在湖面上,如今言犹在耳,斯人已逝。
城墙下的嘶吼声将柳景寒的思绪拉了回来。
城下无数难民尸体累累,在这一个月里,蜜合过来的难民已经发动了几十次进攻。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他们杀过来的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渐渐地将自己的生死之至于度外。他们不再畏首畏尾,而是殊死一搏,哪怕他们几乎是手无寸铁。
守城弩的箭弩已经渐渐用尽。雪境早也已经腾不出精力再造武器。
桃浪的守城军几乎都知道自己迟早是怎样的下场。
城下的尸体堆得仿佛一座一座小山一般。一开始,桃浪的守城军还会焚烧尸体,短短一个月里,他们连焚烧尸体都已经来不及了,很快,新的难民又不断涌过来发起新的攻击。
随着气温渐渐降低,没有人发现,那些累积如山的尸体已经渐渐被冻得僵硬。
守城的士兵拿起弓箭开始向城下拼命地放箭。
再这样下去,连弓箭也不够了。
柳景寒显得有些麻木。
他知道圣上的意图,也知道未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他又看了青山之巅一眼。苍雪做了寒山书院的新院长,事情会发生改变吗?
人终有一死。
他柳景寒却不是死于上阵杀敌,不是死于为国殉难,而是死于屠杀了数十万手无寸铁的难民。
世人会怎么看他?
史书最后会怎么写他?
后人会原谅他吗?
……
永夜已至,这世上还会有后人吗?
可是……
他于心有愧。
于心有愧啊……
白发在风雪中微微地抖动着。柳景寒望着黑夜的尽头,白雪如冰霰一般飞洒下来,而在漫天繁星中地球在哪里?
也许是因为今日寒山书院院长交接仪式,柳景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厮杀还在拉锯着,就是这一个月来,守城军早已疲惫不堪。
终于,那边有人大声喊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他们踩着尸体爬上来了!”
“难民上来了!上来了!”
宝通带着武僧也冲了上去。
在桃浪的城墙外,尸体终于垒了快有城墙那么高。而随着今日温度的骤降,最下面的尸体几乎被冻成了冰!这一座座横七竖八被冻住了的尸体在今夜变成了一座坚固的天梯,又变成了抵御箭雨最坚固的屏障!
开始有人踩着一具一具的尸体,一座一座的尸山,从下面杀了上来!
这群难民早就抱着一死的决心,手中拿着简陋的武器,他们拿着铁钎,拿着匕首,拿着长剑,不顾性命地往上徒手攀爬。他们的身上,脸上都是血迹,他们知道,如果再不打开桃浪的城门,所有人就要饿死冻死在城外。
人终有一死。
可是他们不能就这样死。
城外还有无数妇孺儿童,他们需要食物,他们需要衣物,他们要活着。
要活着。
要活着!!
只有打开桃浪的城门他们才能活下去。
“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爬上城墙的难民已经红了眼睛,他们愤恨地扑向守城的士兵,狠狠地将手中的武器往他们的面门和喉管上刺去。
一个。
两个。
三个。
十个。
百个。
越来越多的难民爬了上来,仿佛发了疯地一般,哪怕自己已经被守城军砍得伤痕累累,可是就用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他们用自己的肉身死死地抱着守城军一起摔下了城墙。
他们已经疯了。
疯了。
“杀啊啊啊啊啊啊!!”他们每个人都红着眼,流着眼泪扑向每一个挺刀杀过来的人,他们没有武器,就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刀剑,另外的人跟着扑上来用牙咬士兵的喉管,抢士兵的佩刀。用尽最后的力气和守城军们扭打在一起。
要活下去啊!!
活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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