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静，如同暴风雨后初霁的天空。阳光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几何状的光斑，光柱里尘埃浮动。空气里交织着药香、鸡汤的醇厚、绿豆糕的甘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新木和油漆的微涩气息。
鹿玖靠坐在叠高的被褥上，后背的伤口被厚厚的绷带包裹，依旧隐隐作痛，但那种撕裂肺腑的灼烧感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愈合的酸胀和酥麻。每一次呼吸都变得顺畅，体内奔流的“磐石劲”温驯而凝练，如同深潭之水，沉静内蕴。李如玉渡入的那股温润平和的冰凉气息，如同最熨帖的护甲，持续滋养着他的经脉，拔除着“蚀骨散”的余毒。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掌上。掌心向上，五根手指自然舒展。意念前所未有的集中，如同无形的刻刀。体内凝练的“磐石劲”被精妙地抽丝剥茧，化作无数条最细微的“丝线”，汇聚于指尖。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炎阳炉嗡鸣掩盖的脆响。
三颗圆润的绿豆，并排躺在掌心，光滑的表皮无声裂开笔直的缝隙，豆粒完好无损，内里却各自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位置深浅不一的内凹小坑。没有蛮力，没有粉末，只有神意御劲的精准掌控。
鹿玖嘴角勾起一丝畅快的弧度。这“凝劲如丝，御物于微”的境界，在生死边缘突破后，如今已如呼吸般自然。他甚至能控制劲力渗透的深度和破坏的形态，仿佛指尖延伸出了无形的精密刻刀。
“嘶…这绿豆招你惹你了？”苏青的声音带着心疼在旁边响起。他正蹲在角落里，对着一个摊开的大木箱子发愁。箱子里是老王叔托人送来的“磐石养生班升级物资”——几大卷厚实的防潮减震地垫，散发着浓烈的塑胶味；几桶环保水性漆，颜色是鹿玖选的“磐石灰”；还有一堆安装工具。
苏青鼻梁上架着防护眼镜，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正笨拙地试图把一张地垫在空地上摊开。那地垫又厚又沉，边缘卷曲，像条不听话的巨蟒。他憋得脸通红，动作僵硬，好几次差点把自己绊倒，额头上全是汗。
“博士，沉腰，胯发力，别用胳膊死拽。”鹿玖看不下去了，出声指点，“想象你是在推一袋米，力从脚起。”
苏青依言调整，腰胯下沉，果然感觉轻松不少，地垫被顺利推开一角。他抹了把汗，看向鹿玖：“道理都懂，这身板它不听使唤啊！还有这油漆味儿…陛下，这环保吗？”他担忧地看向仓库中央。
李如玉半靠在被褥上，身下垫着王婶送来的厚实棉垫，身上盖着薄毯。她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淡薄，但那双凤眸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深邃，此刻正平静地扫过苏青摊开的地垫和旁边的油漆桶。
“无毒便可。”她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低哑，却依旧清晰，“至于体魄…待汝‘养元桩’气通小周天，筋骨自壮。”
苏青顿时苦了脸。气通小周天？他现在站桩超过五分钟腿肚子还打颤呢！他认命地继续和地垫搏斗。
仓库大门被推开，王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大布袋，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神秘。
“小玖！李老师！苏博士！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她嗓门洪亮，打破了仓库的宁静。
鹿玖和苏青都看了过去。李如玉的目光也淡淡扫来。
“老王那边抓住张胖子了！”王婶把布袋“咚”地一声放在地上，解开袋口，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浓郁清香的翠绿豆糕！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精致，糕体剔透，点缀着栩栩如生的莲花图案。“那杀千刀的胖子，全撂了！就是‘黑石安保’那个姓赵的经理指使的！叫什么…赵天豪？老王叔带人连夜端了他们老窝！抓了好几个！听说那姓赵的还想跑，被堵在高速口了！这下可算清静了！”
张胖子落网！赵天豪被抓！笼罩在“磐石”头顶的阴云终于被撕开一道口子！
鹿玖和苏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鹿玖更是感觉胸口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轰然落地！苏青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刮刀扔了。
李如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王婶脚边那袋绿豆糕：“此糕，似有不同？”
“哎哟！李老师您真是火眼金睛！”王婶立刻眉开眼笑，献宝似的捧起一块，“这是我们几个老姐妹琢磨的新方子！按苏博士给的方子改良的！”她指了指苏青。
苏青赶紧凑过来，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地解释：“陛下，根据您那本《寒玉心经》残篇的指引，结合‘甘泉精’（绿豆）和‘定神’之效的推断，我分析了王婶之前绿豆糕的成分，发现薄荷叶的清凉挥发油对刺激您…呃…对‘定神’效果显着！所以我建议王婶增加了薄荷叶粉的比例，还添加了少量研磨极细的茯神粉！茯神安神定志，古籍有载！另外，用新鲜荷叶蒸制的水代替普通水和面，取其清心之效！糖量再减三成！”
他像个做实验汇报的科学家，指着糕点上精致的莲花图案：“您看这莲花，是用甜菜根汁调的色，绝对天然！取‘莲心清苦，涤荡浊气’的寓意！”
王婶在一旁连连点头，满脸期待地看着李如玉。
李如玉的目光在那块翠绿剔透、点缀莲花的糕点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苏青镜片后闪烁着科学光芒的眼睛和王婶满是皱纹却充满希冀的脸。她缓缓伸出手，莹白的指尖拈起那块糕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将糕点送入口中，小口咀嚼。
清甜的豆香混合着荷叶的清香瞬间在口中化开，紧随其后的是薄荷叶清凉微辛的提神感，最后是茯神那极淡的草木甘苦余韵。几种味道层次分明又完美融合，清凉之意直透心脾，仿佛一股清泉潺潺流过焦灼的经络，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与安宁。
她咀嚼的动作很慢，细细品味着。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病弱疲惫，似乎在这清凉甘甜的抚慰下，又悄然淡去了一丝。
“善。”良久，一个清晰肯定的字从她唇间逸出。没有“尚可”，是“善”！
王婶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如菊，激动得直搓手：“哎！太好了！太好了！李老师喜欢就好！”她像是得到了无上褒奖。
“此糕，”李如玉放下手中剩下的半块，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婶和苏青，“可名‘清心定魄糕’。”
清心定魄糕！
王婶和苏青同时眼睛一亮！这名字，既点出了功效，又带着古意雅韵，比他们绞尽脑汁想的“薄荷升级版定神糕”强了百倍！
“陛下圣明！这名字好！”苏青立刻在小本本上记下。
“清心定魄…清心定魄…好！真好听！”王婶反复念叨着，喜不自胜。
“然，”李如玉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王婶脚边那鼓鼓囊囊的布袋上，“此物制作繁复，用料考究，若只做束修，恐难持久。”
王婶一愣：“李老师您的意思是…”
“街坊心意，吾心领。”李如玉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实，“然，人情有尽，物力维艰。此糕既有效用，又得人心，何不以此为基，另辟生路？所得之利，可补养生班耗用，可助‘磐石’根基稳固。”
卖绿豆糕？！
鹿玖、苏青、王婶都愣住了。
“陛下…这…这能行吗？”王婶有些迟疑，“咱们就几个老婆子，小打小闹的…”
“配方已定，名号已出。”李如玉的目光扫过苏青，“苏青通晓器械，可助改良流程，增其效，控其质。”她又看向鹿玖，“鹿玖伤愈，可掌外务，定章程，通有无。”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王婶身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鼓励的意味：“汝等巧思，街坊信重，便是根基。”
王婶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热，一股莫名的豪气涌了上来！是啊！她们几个老姐妹的手艺，连女帝陛下都说“善”！这糕点吃了是真舒服！街坊们谁不夸？以前是当“束修”白送，若能变成正经买卖…不仅能帮衬“磐石”，她们自己说不定也能赚点体己钱！
“干了！”王婶猛地一拍大腿，嗓门又亮了起来，“李老师说得对！咱们这‘清心定魄糕’，包管比外面卖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点心强百倍！小玖！苏博士！你们说咋整？婶子听你们的！”
鹿玖和苏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和跃跃欲试。陛下一语点醒梦中人！这绿豆糕，或许真能成为“磐石”扎稳根基后，开枝散叶的第一条新路！
“王婶，您先别急，”鹿玖忍着后背的酸胀，脑子飞快转起来，“咱们得先合计合计。用料成本、人工、包装、定价、销路…都得细细琢磨。”
“包装好办！”苏青立刻接口，眼镜片后闪着技术宅的光芒，“就用天然竹纤维的盒子！环保！上面印上咱们‘磐石’的logo！还有陛下的题字——清心定魄！高端大气上档次！”
“题字？”李如玉眉梢微挑。
“对对对！”鹿玖眼睛一亮，“陛下您那字，铁画银钩，气势非凡！印在包装上，就是金字招牌！”
李如玉看着眼前这三双充满热切和希望的眼睛，看着地上那袋承载着街坊心意和她康复希望的翠绿豆糕，再感受着体内那被“清心定魄糕”悄然安抚的冰河寒流。她沉默了片刻，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可。”
一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仓库角落，那堆崭新的地垫和油漆桶似乎也焕发出了新的生机。苏青干劲十足地继续铺地垫，动作比刚才麻利了许多。王婶喜滋滋地蹲在地上，开始盘算绿豆、薄荷叶、荷叶、茯神粉的采购量和价格。鹿玖靠在被褥上，忍着伤痛，脑中已经开始勾勒“清心定魄糕”的生意蓝图。
李如玉重新闭上眼，继续调息。但她的唇角，在那片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凡尘的烟火，这为生存而萌发的勃勃生机，似乎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滋养她这片来自异世的孤寒灵魂。磐石之下，新芽破土，终将开枝散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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