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齐霁同期的那批嘉阳新兵，大半都去了兰州军区，但上了前线的，只有她和陶爱国两人。
齐霁这次荣归故里，嘉阳县几乎倾城出动来欢迎她。
客车还没进城，齐霁就生出近乡情怯之感，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明明自己只在这个小城待了一天，余下都是原主的记忆啊，可公路两边那陌生又熟悉的路标和树木都能让她激动。
远远看到城边客运站前公路两边，站满了迎接的人群，齐霁忍不住站了起来，她一眼看到胡子雪白、翘首期盼的“老父亲”，看到老爷子身后“浩浩荡荡”的齐家人，眼泪一下就冲上眼眶，客车还没停稳，齐霁就跳下去，敬个军礼，就一把抱住齐老爷子，“爸！”
被搂住的齐老爷子老泪纵横，浑身颤抖得不行，胡子、牙齿都在颤抖，连应一声都做不到。
齐有德在旁边担心地捋着老父亲的后背，“别激动爹你别激动啊！木棠这不是全须全尾好好地回来了吗！”
齐霁也回过神来，连忙站好，连连捋着老爷子的胸口，“哟哟哟，不激动不激动，咱不激动哦！”
齐老爷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像个孩子一样看着齐霁连连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把她推远了一点，绕着她，上下前后看了一圈，最后确认她没缺胳膊少腿才放心了。
齐有恒在旁笑着说，“爹，我说了木棠啥事儿没有，你还不信！”
老爷子终于能说话了，可声音还是哽咽，“棠棠立了两个三等功啊，那功是那么好立的吗？不牺牲不受伤的，人能随便给咱吗？”
“说啥呢爹！”齐有恒拉拉齐霁，“棠棠啊，领导也来了。”
齐霁立刻抹了一把眼泪，顺着齐有恒的手看过去。
“棠棠，这是咱们的乔县长，这是武装部的李部长，这是县宣传部的赵部长......”四哥齐有恒是县公安局技术科的科长，县领导他全都认识，这会儿就主动给齐霁一一做介绍。
齐霁迅速整理军装，上前几步，立正，敬礼。
乔县长跟齐霁亲切握手，笑着说，“小齐同志，你是英雄，更是咱们嘉阳县的骄傲啊！”
赵部长也说，“我们在号召全县学生你的事迹，过几天，你可要给全县的中小学生做一场英雄事迹报告啊！”
赵部长则高高昂着头，“嘉阳的兵，就没有孬种！女兵也是英雄！”
锣鼓响起，人们拥着齐霁，走进城里。
齐霁没有第一时间回家，也没有去参加县里专门为她安排的庆功宴。
她要先去看望陶爱国的母亲和家人。
乔县长点头，“应该的！我们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陶家，陶家人提前就知道了齐霁要回来的消息，但全家人谁都没勇气出门去看，尤其陶母，提前一天就什么都吃不下了。
陶家的小院子，被赶来慰问的领导和群众挤得水泄不通，院子外头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齐霁摘去胸前红绸做的大红花，交到四哥手里，再次整理军容风纪，捧着陶爱国的二等功军功章，走在最前头。
陶爱国的父亲哎呀一声从屋子里迎出来，“孩儿他妈，孩儿他妈！你快出来！部队来人了，领导来了！”
可陶母却一直躲在卧室不出来，只有陶父和陶爱国的弟弟妹妹来到了院子里。
齐霁深知自己的出现，对一个母亲来说是巨大的刺激： 别人的孩子身披红花衣锦还乡，她的儿子却埋骨他乡永不能归，试问哪个母亲能平静面对这一切呢！
齐霁双手捧着军功章的盒子，“陶叔，陶婶，我很难过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你们，但今天，我是带着组织任务来的，我又很荣幸能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
这！是陶爱国同志的二等功军功章！以及两千元抚恤金。组织托我转达对您和家人的诚挚慰问！陶爱国同志在老山轮战中，英勇作战！奋勇杀敌！他在执行特殊任务中，为保护战友光荣牺牲！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陶家卧室内，猛地传出一声哀痛嚎哭。
陶父垂着眼皮，谁都不看，他强忍着泪水，接过军功章和装着抚恤金的信封，“我，我代表我们全家，感谢部队感谢党，也感谢政府对我们家的关心和照顾，去年领导和武装部就来过了，慰问过了，我们感激，感激。”
乔县长和赵部长拉着陶父的手，说着褒扬和慰问的话语，陶父不擅言辞，只一味点头。
一个少年忽然走到齐霁跟前，“姐，你在前线见着我大哥了吗？”
齐霁看着这个少年，如同再次见到陶爱国，他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也不知道他的长相，对陶母来说，是个安慰，还是刺激。
“陶爱国同志牺牲时，我就在旁边，那是在我们野战医院。他身负重伤，走得很快，也很安详。”齐霁尽量措辞让陶家人不那么难过。
卧室里又传出哭声。
“部队撤离前，我去烈士陵园去看了他和战友们，祖国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她回头看着乔县长和赵部长，“领导，我感激组织上对我的褒奖和鼓励，但和陶爱国同志相比，我做的那些，什么都不是！所以，我恳请不要庆功宴，也不要嘉奖，我倒是愿意到学校里，给孩子们多讲一讲其他英雄们的英勇事迹！”
“好！”乔县长立刻鼓掌，“好！齐木棠同志有思想有高度！不愧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
在场人都跟着鼓掌，陶父机械地鼓掌，陶爱国的弟弟一动不动呆呆站着，陶爱国的妹妹则一直低头抽泣。
直到领导们和齐霁离开，陶母都没有露面。
可谁会责怪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的失礼呢。
齐霁脚步沉重地离开陶家，再次婉拒宣传部组织的庆功宴，武装部给的一千元嘉奖，她也没接受，最后赵部长说，“这样，我做主了！就以你的名义，买一批书，送到陶爱国就读过的小学和中学的阅览室去！”
*
齐霁回到齐家，换下军装，刚爬上炕，靠着齐老爷子坐下，四五个淘小子就跟着爬上来，口口声声喊着姑奶奶。
“老姑奶！我要吃糖！”
“老姑奶！我要弹弓子！”
“老姑奶！我要小手枪！”
临走那天横眉竖目的齐宝满，此刻满脸喜气，小腹微微鼓起，她去年结婚了，现在已有四个月的身孕。“老姑，你刚当兵的时候，这些小崽子一来就哭唧尿嚎地要找你，我就跟他们说你上关里当兵去了，回来就给他们带好吃的好玩的！谁成想，这都过去两年多，他们还都记着呢！”
这点事情可难不倒老姑奶，齐霁拿过自己的双肩包，抓了一把子弹壳、子弹头做的挂件，还有各种变了形状带着硝烟气息的子弹壳，放在炕上。
小小子们立刻欢呼一声，扑上了上去，“分赃”不均，俩小子还打起来了。
齐霁继续往外掏东西：先是老父亲的烟嘴和西凤酒，然后是几饼红茶，每个哥哥一饼，嫂子们给的是西京稠酒。给晚辈的，则都是从韩林家抢来的那些进口巧克力和糖果。
大嫂拿着礼物抹眼泪，四嫂笑着说，“哎哟，棠棠当了兵，就是懂事！这礼物是一个人都不落！你这包可是真能装啊！”
“还好。”
四嫂家的小儿子齐保安拿着巧克力，“老姑，这咋都是外国字儿啊，哎？？啥意思啊？”
齐霁一顿，“啥意思？我哪知道啥意思？你吃不吃？不吃还我！”当大辈儿就这点好，说呲哒谁就呲哒谁。
“吃吃吃！”齐保安拿着巧克力，又狠抓了一把糖，跳起来就跑出门去。
四嫂无奈看着老儿子的背影，“得！肯定又给怹班儿小姑娘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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