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翟月说，母亲去世后，父亲是住在做衣铺子里的，离他经营的生意近，他的心里才不会被别的东西占据。
要找到翟父的住所并不难。这几日天气热，南市的生意并不吵嚷，街道路也宽，行得下马车滚滚，一下马车他就挨家挨户地去寻。
等到他真的找到那家开在几家光彩夺目的店面之中的铺子，日头已经过去，已经算是傍晚了。
黑木的门框重得似乎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直板正地守着，又像是刚扎在这里，与周围新挂灯笼的绣坊格格不入，有种落后的味道。
在看到南宫耀竟然出现在门口时，翟天问既震惊又困惑，他的怀中抱着一堆不知何时剪裁的布料，花纹都是简单的绿叶红花，不知道是要缝制还是拿去丢掉。
翟天问并不表现出破绽，熟练地放下这堆布料，又弯腰从脚边的抽屉里拿出一根长尺，比比划划着向南宫耀招呼着，示意他进店：“既然是月儿的朋友，想挑什么料子就自己挑吧，翟叔叔一定做到你满意为止。”
南宫耀靠在门边挤着进门，垂眸向他问了声好，几乎是看都不看翟天问，轻声得仿佛在说给门听：“叔叔，我并不是来做衣裳的。”
“哦，那你来干嘛？”翟天问又从同一个地方拿出一把剪刀，随即又放在桌上，去揪衣服上的线头，没有抬眼看他地说话。
“许久见不到叔叔了，特地来替月兄看望一下，看看叔叔最近在忙些什么，是不是一个人在忙，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南宫耀低着头道。
“有什么忙的，况且这样的事小孩子怎么会做？小耀你不用帮叔叔什么，月儿有你陪着便是帮了叔叔最大的忙了。”翟父道，依旧没有抬起头说话。
南宫耀心里空了几分，“叔叔连家都不回，又怎知月兄有没有状态更好些。”
翟天问执着于扯掉衣服上的线头，并不在意他的话，所以漫不经心地回：“哦，月儿叫你来的是吧？不打紧，等我忙好了会去找他的。”
南宫耀捏着拳头，闭了闭眼忍着情绪问他：“月兄几日不知所踪，叔叔可知道吗？”
翟天问的肩不动声色地僵硬了几分，背对着人，拿着尺子整理着柜上的衣布，轻轻抚平拉正，码得整整齐齐。南宫耀才注意到，这间店铺里，门边的矮凳，测量用的尺具，过时的衣服，案上的账簿，几乎所有东西都是被放得规整，不知是特意为之还是许久不用打理，才显得有素。
“叔叔可记挂吗？”南宫耀问。
“如果月儿不见了，你不如去找他太公问问，毕竟他太公才是管月儿衣食住行的。”翟天问吹了吹布上并不存在的灰，终于如此说道。
好漫不经心的样子。南宫耀瞬时忍不了了。
儿子消失不见，这位人界父亲却表现得如此平稳，即使他身为外人也要关心一二，怎么能作为父亲，翟天问说这样的话？
南宫耀不忿，他不解地出言问：“难道您不担心月兄会有什么意外吗？还是说，我不禁想起一些传闻……或许容我问您一句，你是怎么当父亲的？”
翟天问将手里的尺子扔到衣服上，斜眼看他，也好似来了脾气：“月儿有自己的事要做，就是回郊外了也有可能，他总是行踪不定，我是他的父亲又不是他的仆人，难道我还要时时刻刻盯在他腿上吗？”
话虽这么说，但是他话刚又不是这么说的。
“既然您还是关心他的，为什么从不回翟家那里看看翟月，您的生意真的要比您的孩子更重要吗？”南宫耀捏着拳头，嘴唇颤抖，几乎抖着声音发出这句问话。
翟天问明显怔了，好一会儿就捏着手里那把剪刀，站在衣服边上，呆愣愣地看着案上衣服料子，似乎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又或许只是咽了咽口水，南宫耀不得而知。
最后他转过身来，南宫耀才看到这位年过五旬的男人，脸上没有额外的表情，不像一位父亲的慈爱，也没有生意场上的冷漠。
“我的儿子，他不是我的儿子。”他叹惋，低了头，像是说了一句十分认真的话。
却令南宫耀百思不得其解。
谁？不是谁的儿子？
“你连，儿子都不要了，你算什么父亲？”南宫耀有些生气，此刻的他并不知晓自己是为何生气，或许是对这位父亲自始至终的言语态度表示不满，或许只是为心系长辈的翟月打抱不平，又或许也有别的。
他想了想，或许他也想了解更多有关父亲的事，即便不是他自己的父亲。
翟天问低下了头，看了看扫得一尘不染的地面，若有所思，突然算起账来：
“上个月，我的四家店铺有两家店长都向我请辞，因为他们经营不善，这个月卖掉的衣服加起来不过八千余两，抵不过老爷家寿宴上的一碗长寿面，另外几家更是不如这些了，光是客人退回不要的衣服，算算都赔得血本无归。”
南宫耀不可置信：“所以，这就是你宁肯向覃家低头送礼的原因吗？你可知道……”
翟天问打断了他，以平稳的口吻道：“我怎会不知呢，覃家在各地到处疯狂敛财，他家底雄厚，上到官员任举下到百姓起居，哪一样不经他们的手？他们聚的钱只会越赚越多。在汇京，看似画地分商实则一家独大，覃家暴力收租，混搅商圈，在汇京城马上就要只手遮天。我何尝想向他们屈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若不向他们赁地经营，恐怕下个月连碗面条都吃不起，哦，对了，面馆也归他们覃家管。”
有段困惑的迷雾在南宫耀眼中陡然升起，他茫然问道：“我听说你不住在翟府，翟太公便将大小事宜交由孙儿打理，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回到翟家，回到翟月身边，很多事情还是可以改变的。”
“改变？改变什么？你要我对月儿太公说我把他生意搞黄了，还是想要我站到儿子面前，告诉他我向他叔叔私授贿赂，只是为了照顾我那几个生意不好的店长，好保证他们下一顿的口粮钱？小耀，叔叔很感激你作为月儿的朋友，能在这里试图点醒我，只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商海深沉，没有谁向谁低头，都是选择而已。”
翟天问摆摆手，背对着南宫耀道：“下次等叔叔赚了钱，会给你做一身衣服的，老穿着濡濡的衣服，会让衣服变形的。”
南宫耀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晾干就套上的外衣，的确是皱巴巴的，他歪了歪嘴角，走出了这间屋子。
没听到想听到的难言之隐，他的心也被一件湿衣裹住。
翟父他不了解，也许是受到了什么胁迫才沦落至此，他总归不信翟月的父亲会作出这样没有骨气的事来，也许真是商海浑了，不揪出害人的东西来，上下百姓都不得好。
听晴和说，八王爷昨天一大早就派人来小旅店找他了，他那会子已经在街上游荡了，一直转到天快黑了才回来，虽然知道八王爷的人这几日会来找他，不过他本也不想特意等着。
且看这寻常的街景，光景依然富饶，实在无能说出需要改过的地方。
虽说覃家势力有所入侵，不过南市到底是翟家自己的地盘，有翟渠这样经验丰富的经商人，大举的店铺现下并不萧条。
许多时兴的料子被摆出来，衣白袖香，比起翟父店里的老陈旧，其他店里的确实更加吸人眼球。
南宫耀只逛了一会儿，便得出翟月是个骗人精的论断来，前面过节的时候劝他不要去别人店里呢，什么别人家制衣服的没自己家的好，瞧瞧这条街上的绫罗绸缎，哪个不是五颜六色夺人眼球？
再看自己身上这件，都是一个星期前换的了，又清又素，他穿了好几日，洗了干，干了穿，能不皱吗？
顺路绕回翟家门口，熟练地砰砰两声敲门，迎面正出来了翟月院里的管家，还有一位姑娘，是覃沐曦，她正笑着同管家说着结束语，她的身后还有一位丫鬟跟着。
覃沐曦笑的时候很有一种亲和力，让人自然而然地就同她一起眉眼舒缓，她的声音也甜，像是吃了一颗糖，旁人听了也觉得舒心。
“庞叔叔就别送了，一会儿月哥哥回来了，还得麻烦你给他倒一杯温热的金银花茶才好，夜里寒凉，月哥哥又是奔回来的，一定劳累无比，还请叔叔多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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