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毫无防备泄露的孤寂与伶仃，像一根淬着冰霜的细针，无声无息地刺破了秦牧云心底那道因为帮她伪造身份刻意划下的“各自安好”的界限。
一种远比怜惜更沉、更复杂的情绪，如深潭底的暗涌，悄然蔓延开来。
“她简直……简直油盐不进！”京城最为雅致的听雨茶楼三楼雅间，江映雪对着杯中沉浮的碧螺春咬牙切齿。
“我按你说的提醒她自重身份，她倒好！一口一个‘恩情’、‘微尘’、‘不敢在意’，卑躬屈膝，反而显得我像个尖酸刻薄的无理之辈！还有牧云哥哥他……看她的眼神……”
回忆刺痛神经，江映雪的声音陡然拔高：“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倒不如堂堂正正打一场！让她知道谁是主谁是从！那狐媚子……”
“姐姐糊涂！”柳如眉立刻伸手按住激动得差点站起来的江映雪，指尖微凉，她环顾四周，好在雅间内香炉袅袅，只有她们二人。
柳如眉心底飞快盘算，江映雪冲动易怒，真动了手，场面难看是小事，若彻底惹恼了秦牧云，坏了这位在贵女圈中的地位，自己好不容易攀上的这杆“枪”岂不折了？
更别说……秦将军对云遮似乎格外看重！她心思急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悦，快得江映雪毫无所觉，脸上却堆满忧虑与恳切。
“姐姐千金之躯，去与一个身份卑微、寄人篱下方能存活的孤女动手，只会凭白降了身份，损了姐姐在秦将军心中的形象！柳如眉语气轻柔，言语间似处处为江映雪着想，实则暗戳要害——秦牧云的看法和她的“名声”。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的劝诱：“京城谁不知道姐姐与将军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姐姐只需占稳自己的身份地位，何必自降身价去理会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若是惹得将军误会姐姐不容人……岂非……”
柳如眉点到即止，没有说下去，只忧虑地看着江映雪，她知这是最好的劝诫方式——动武可能动摇她在秦牧云心中的地位和那份“情谊”。
“要我说，姐姐性子还是太直了些，眼里容不得沙子。那等……惯会用软绵手段的人，需得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软刀子磨她才最有效。”
柳如眉抿了口茶，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笑意：“您不妨……换种更精巧些的法子？既显得您大度，又能探探将军的心意？”
她凑近江映雪，声音如耳语般婉转：“您就装作忧心，只道您看云遮姑娘似乎对您有些隔阂误会，问将军是不是您哪里不注意惹了她不快？
毕竟她寄人篱下，身世飘零，想来心思格外敏感脆弱些……妹妹瞧着，总觉得她这心思……比旁人要重些、也更深些。”
柳如眉循循善诱，教她如何将不满包装成担忧，用“关心”来暗示云遮心机深沉、难伺候。
可惜，江映雪从小习武，性子烈得像一匹难驯的胭脂马，柳如眉那套婉约迂回的试探心思，落在她身上，非但没半点柔婉，反被她演得如同僵硬的木偶在背书。
就在两日后，秦牧云刚从京郊兵营风尘仆仆归来，还未解甲，便被江映雪拦在国公府外。
“牧云哥哥！”江映雪迎上来，努力挤出一个略显扭曲的笑容，声音拔得又高又硬，照本宣科般说道：“云遮妹妹近来……似乎心思特别重？总是……咳，默默坐着出神……
我今早本想约她去城南绣春堂挑新到的蜀锦，她说不敢妄攀这些……是不是，我无意中说了什么让她多心了？
她毕竟身份特殊，将军也知道，旁人难免会格外留心她的举动，她又心思那么重，会不会……想得太多，觉得连我们姐妹淘玩也是在轻视她？”
这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既无柳如眉期待的温婉暗示，也无自然的担忧情态。刻意的抑扬顿挫与挤出的僵硬笑容混合在一起，反显出十足的做作与生硬的挑拨。
秦牧云脚步一顿，盔甲未卸的铁血冷冽尚未褪尽，他的目光先是疑惑，随即了然，最后沉淀下来的，是一种了然的疏冷。
他看着江映雪那张努力表演温婉却处处透着不自然的焦急脸庞，耳畔却清晰地响起另一个声音——几日前，云遮平静而坦诚地对着江映雪说：“……云遮命若微尘，只求报答与守护便足矣……旁人的看法，从不奢求，亦不敢去在意。”
江映雪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意放大和扭曲的恶意；而云遮却是卑微到尘埃里也要开出花来的坚韧，是不染纤尘的澄澈！
江映雪口中的“心思重”、“想得多”，是如此的荒谬！是如此的刺耳！
荒谬得让他胸腔里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忿——为那个人！为那份被歪曲的平静！
为何此刻，他会如此清晰地记起云遮这句话？
为何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
一股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戾气几欲冲破礼教的桎梏。
疑问如同骤然点亮的引信，瞬间引爆了深埋的记忆矿脉。
那个在幽闭的西凉太子府冰冷池水中，湿淋淋挣扎爬起，狼狈得如同溺水的野猫，可那双抬起看向他的眼睛——没有泪，没有惧，只有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苦难的平静坚韧，让他这见惯生死的将军心头莫名一悸。
清晨醒来练功之前，总有一缕温柔熨帖的暖粥清香抢先钻入鼻端，驱散晨起的冷冽和梦境的余烬。他习惯了这固定的开场，却从未深究这习惯因何而来。
还有那盏上朝之前，给他带来暖意的温热茶汤。
那从未刻意靠近，却总能在他最疲惫时，仅凭几段低回婉转的琴音，便轻易抚平他眉间褶皱、让他心神安定沉入睡梦的人……
每一帧画面，每一点温度，每一次她沉默的低眉，每一次她安静的守候……
这些如同水滴般渗透进他生活每一个缝隙的瞬间，此刻汇聚成了汹涌的洪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撞开了他紧闭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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