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灯清冷的光晕中，安神香袅袅的盘旋着，三更钟早已敲过，一室静谧。在更漏的滴答声中，批阅好的奏折的皇太后王婉，辗转反侧了许久才刚刚入眠。
自从皇上李恪之薨逝后，才堪堪十二岁的太子李怀瑾灵前继位，皇太后王婉奉旨监国辅政。朝中并无任何风浪，一切皆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王婉虽内心悲伤的不能自拔，然在朝政之事上却是丝毫不曾懈怠，她每日临朝听政，辅佐太子，晚上批阅奏章至深夜。只要稍有闲暇，便会想起与先皇相处的种种，瞬间以泪洗面，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熬过那些最初的日日夜夜的，如今，皇上薨逝已过去了半年，却仍是无法释怀，就连在睡梦中也是紧紧的皱着眉头。
忽然之间，只见她掀开锦被，翻身下地，光着脚就匆匆朝寝殿门口走去。面上竟难得的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嘴里喃喃的轻声道皇上皇上，皇上，您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正趴在榻前矮几上打盹的冬雪，忙上前扶住她，轻声道：“娘娘，你又做梦了…”
“是皇上回来了，冬雪，快去备好茶点。”王婉执拗的走到寝殿门口。几个值夜的宫女盲，无声的推开殿门，垂首跪在一旁，院中月华如水，空无一人，几盏灯笼，在带着桂子的清香的夜风中轻私摇曳着。她不禁有些茫然失神，明明听到了李恪之轻唤自己的声音，就连他身上那熟悉的沉香味也萦绕在鼻尖，可怎么不见他的身影呢？
“娘娘，皇上，他已经不在了……”冬雪艰难的低声说道：“更深露重，娘娘快回榻上躺着稍事歇息。等会子到了五更，又要起来上朝了。”冬雪瞥见她已有了一半白发的鬓边，她才三十多岁，可自从皇上薨逝后，短短半年时间，忧思悲伤和操劳朝政，已使她快速的憔悴苍老了不少。再也不复往日那青春灵动的模样，冬雪一阵心疼，忙俯下身子为她穿上鞋袜。
王婉的眸光扫过冬雪一脸郑重的神色，又缓缓地看了看寂寞冷清的院子，唯有树叶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声响。殿内一切依旧，只是书案前，李恪之常用的那把龙椅已消失不见，她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物是人非，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他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漫漫余生，再也没有了他的陪伴……王婉顿时泪如泉涌。
“娘娘，您要保重身体，先皇若知您如此，又怎能心安呢？”冬雪柔声劝慰着：“看在咱们皇上和公主面上，您也要振作起来。昨日太医诊脉，就说娘娘您忧思过度，肝肺不调而致气血失和……”
王婉双手抱膝坐在锦榻上，默默良久，轻声道：“冬雪，研墨”。“娘娘，您明日还要早朝，早些歇着。”冬雪小声劝道，“无妨”王婉的声音里带着不容质疑：“哀家刚才梦见皇上了，这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她下榻走至书案旁，取过笔架上李恪之惯用的朱笔，握在掌心，一如往日握住他的手指般温暖。一时竟有些怔怔的出神，窗外秋风萧瑟，又到秋天了，独自悲秋的滋味总是这般难熬。从前俩人携手赏花望月，吟诗作对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自己永远的失去了最亲近的人。她手中的笔，重若千钧，在纸娟上一笔一画写下：“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榻边的锦盒，里面存放着厚厚的一沓，自己写给李恪之的诗笺，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徒留满腹惆怅。
日子如流水般的逝去，又是一年秋去冬来。这日，王婉从“紫宸殿”回来，“大福殿”的管事宫女如月就前来禀报道：“太后娘娘，建宁郡已回到长安，她此刻在门外求见！”“宣她入宫”，王婉抿了一口茶水，抬眸说道。
片刻之后，小太监领一位面目沧桑的中年妇人，她着一袭暗褐色的衣袍，戴着厚厚的毡帽。小心谨慎的走入殿内，眼角的余光扫过皇后头上半白的鬓发，一时竟有些发愣。眼前这位富贵逼人，不怒自威的贵妇，就是那位曾经风华绝代，名满天下的王婉？她已不负当日的盛世美颜，青春明媚，竟也显出微微的老态来，想当初，先帝与她，是多么般配的一对神仙眷侣，可惜“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碎”，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
王婉定晴看了看，眼前的这个衣着有些滑稽的妇人，她黝黑的面颊上布满了暗红的血丝，眼角皱纹纵横，想必这是高原生活留下的印记。就连那衣袖外裸露的一双手，也变得干枯黑瘦，这还是当初那个清丽温婉，欲语还休的杨慧如吗？俩人相互无言，几乎不敢相认。
“还不快叩见太后娘娘？”一旁的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建宁郡主杨慧如，这才如梦初醒，忙跪下磕头道：“建宁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千岁！”
“起来吧，不用拘那些虚理。故人相见不易，你能从雪域高原安然归来，本宫也极为欣慰。”王婉的面色带着一丝怜悯。
“建宁能再回到长安，都是托太后娘娘的福，太后天恩和体恤，建宁不甚感激！”杨慧如俯身再拜，当时自己本为先皇皇未入宫的妃嫔，可却因皇后的恩宠，不得不远嫁，在那苦寒之地度日如年，她的心中不是没有过怨气。可当赞普归天，自己想要回到长安的书信交给使者时，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毕竟历朝历代，并无和亲公主回母国寡居的先例。可眼前这位太后却力排众议，执意派出使团接自己回京，把梦想变为了现实，自己终于回到了故土。这一刻，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声音也有些微微的颤抖。
“赐座，冬雪快扶郡主起来说话。”王婉的声音，带着阅尽繁华后的淡然：“一别十数年，先帝与平宁郡主皆已不在。你既回来，便安心养老，闲了就进宫陪哀家说说话……”
宫女奉上醇香的茶汤，俩人品茗感叹时光易老，建宁郡主细细的讲了些吐蕃如今的局势。王婉仔细的听着，暗自思忖，新的和亲公主还未选定，按照她的本意，也不愿再有中原女子前往那遥远的地方，只是还没有想好婉拒土蕃赞普的万全之策……
只听得那建宁郡主低声说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见到中原之人就备觉亲切。建宁在土蕃时，曾见到一位有名的胡僧，带着一位中原女子，她虽无手无脚，双目失明，可竟能说汉话，口含毛笔写书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建宁极为惊喜，便细细盘问，她说自己原是宫中旧人，因被人毒害才变成此等模样，那胡僧只把她当成噱头，非打即骂，凌辱虐待，她无法逃躲，连求一死也不能如愿。建宁怜她可怜，便花了重金赎她出牢笼，本欲带她一同归乡，可走至半道，她却因病身亡。死时，方告知建宁她与太后您的渊源，并托建宁把她骨灰带回长安。建宁自知得太后娘娘大恩，又怎能行此背逆之事，又不忍让她曝尸荒野，遂把她就地掩埋，入土为安。然心中总是不安，今日特来向娘娘请罪。”
她说完，起身跪下，眼中一片苍惶之色。
王婉抚额沉思良久，遥远的记忆模糊的找不到方向，她迟疑着问道：“哀家一时想不起可否有过此事？你可知她姓名？”
“她一直不愿告知姓名，只说罪孽太多，愧对祖先。”建郡主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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