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十年。
叶知夏坐在“乡土物种与智慧传承中心”那间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层层叠叠、秋意浸染的梯田,金黄与墨绿交织,沉甸甸的稻穗在微风下泛起涟漪。她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的不再是土壤分析报告或种子分类记录,而是一本本厚厚的手稿、打印稿,以及那些她花费了无数心血整理、校对、注释的家族笔记电子文档。
从陈怀安在青禾原的绝望与求索,到林昭棠在沧波之上的抗争与探寻,从沈砚秋于煤铁黑金中的觉醒与呐喊,到顾清欢在战火离乱里的坚守与传承,最后,到她叶知夏,以及父亲叶振华,在这山海巨变间的迷惘、觉醒与共生……
五百年。
五个家族,三代人,横跨农耕、航海、工业、战争直至科技昌明又面临生态危机的漫长岁月。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挣扎求存,所有的智慧闪光与血泪教训,此刻都浓缩在这一行行文字,一张张图片,一段段口述历史的录音里。
她正在撰写这部最终的《刍狗纪》。不是简单的家族史,而是一首以生命为笔、以岁月为纸,写给无情天地,也写给我辈凡人的——刍狗之歌。
笔尖(或者说,敲击键盘的手指)在这里时常停顿。不是因为资料的匮乏,而是因为情感的汹涌。她仿佛能听到陈怀安在干裂田埂上的呜咽,能感受到林昭棠在奴隶船甲板上的屈辱与怒火,能触摸到沈砚秋肩头枪伤的灼热,能体会顾清欢在地道黑暗中怀抱婴儿时的微弱却坚定的希望……
他们都是刍狗。在天地规律的巨大车轮下,脆弱,渺小,被随意摆放,也被轻易碾过。
然而,他们又不仅仅是刍狗。
她写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非天地之冷酷,乃其至公之体现。日月交替,寒来暑往,潮汐涨落,生老病死,规律如铁,不因尧存,不因桀亡。人类曾匍匐跪拜,祈求怜悯;也曾昂首挑战,妄图征服。然祈求不得回应,征服终遭反噬。”
“刍狗之命,看似轻贱,随风飘转,雨打萍碎。然,刍狗亦有刍狗之尊严,之韧性。这尊严,非天地赐予,乃是在认清了自身处境后,于绝境中依然不肯放弃的那一丝‘生’的意志;这韧性,非金刚不坏,而是在一次次被碾碎后,依然能从尘埃里重新聚集、再次挺立的力量。”
她想起了那枚铜铃。它此刻正挂在女儿知常的脖颈上。知常已经长大,成了“传承中心”最年轻也最具活力的研究员,她正在用现代基因测序技术,分析那些老品种种子背后的适应性密码,同时,也向来自浮动城和更遥远地方的访客,讲述着这片土地上的古老故事。
铜铃依旧会响,声音清越。它不再仅仅是一件古物,一个信物,它成了一个象征,一个跨越时空的共鸣器。它的每一次鸣响,都像是陈怀安挖出的第一捧泥水在滴落,像是林昭棠船头的风帆在鼓荡,像是沈砚秋账本上的血字在燃烧,像是顾清欢在地道里埋下的种子在破土,像是父亲叶振华在灯塔上的凝望,像是她自己和苏远在灾后泥土中的耕耘……
所有这些细微的、个体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便成了一首歌。
一首生命的歌。
一首在无常中寻找恒常,在脆弱中锻造坚韧,在认清“不仁”后依然选择“为人”的歌。
这,就是“刍狗歌”。
它没有恢弘的乐章,没有必胜的宣言,只有劳作时粗重的喘息,危难中压抑的哭泣,黑夜里相互依偎的温暖,以及无论经历多少毁灭,依然能在废墟上重新响起的、孩童的笑声与歌谣。
叶知夏敲下了最后一段文字:
“我们从‘求天’‘怨天’到‘知天’‘顺天’,走过漫漫长路,付出无数代价。最终明了,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征服自然,而是在认清生命的渺小与脆弱之后,依然选择敬畏规律,珍惜当下,携手同行,热烈地、有尊严地活着。”
“天地不仁,是我们学会敬畏的开始;万物刍狗,是我们懂得珍惜的理由。当我们不再将自己置于万物的中心,而是视自身为自然循环中平等的一员时,我们或许才能真正找到那条与天地、与万物、也与自身内心和解的——共生之路。”
“这首歌,由无数无名的刍狗吟唱,穿越时空,低回婉转,却永不终结。因为只要生命存在,歌,就在那里。”
她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完成了一场跨越五百年的漫长对话。窗外的阳光温暖而宁静,远处传来知常和孩子们在田埂边辨认植物的欢快声音,混合着秋虫最后的鸣叫。
一切都刚刚好。
终章·无题
(镜头缓缓拉远,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掠过山川,掠过海洋,掠过城市与村庄的废墟与新生。)
我们看到:
在沉入水下的都市遗迹旁,新的浮动城如同睡莲叶片,随着潮汐轻轻起伏。人们在上面种植、捕捞、维护着复杂的系统,学习着与海洋共舞。
在内陆的群山之间,梯田如画,坎儿井水淙淙流淌,“传承中心”里,年轻人与老者并肩,研究着古老的种子和未来的气候模型。
在遥远的太空站,宇航员透过舷窗凝视着那颗蓝色的星球,记录着云层的变化,眼中充满了对故乡的眷恋与忧思。
更广阔的视角下,地球悬浮在漆黑的宇宙中,一颗孤独而珍贵的蓝色微粒。它不言不语,只是按照亘古的规律旋转、运行。
(细微的声音开始汇聚,由远及近,由弱渐强,最终形成一种奇妙的混响:)
那是陈怀安捧起泥水时,周围人压抑的、希望的啜泣。
是林昭棠腕间铜铃在暴风雨中、在异域海岸的清响。
是沈砚秋的妹妹阿茶,敲击床沿的、不屈的节奏。
是顾清欢在地道里,教导孩子们诵读《刍狗纪》时平静而坚定的嗓音。
是叶知夏的女儿知常,在灯塔下摇晃铜铃时,那穿透海风的、纯净的叮当声。
是无数更多无名者的声音——农夫犁地时的吆喝,渔民撒网时的号子,母亲安抚婴儿的哼唱,匠人敲打铁器的铿锵,学者翻阅古籍的沙沙声,甚至风吹过稻浪的簌簌,雨滴敲打屋檐的嗒嗒,冰雪消融汇入溪流的潺潺……
所有这些声音,个体的,渺小的,短暂的,汇聚成一条无形的、奔流不息的音河。
这,就是生命在无常宇宙中,为自己谱写的、最深沉、也最倔强的——
刍狗之歌。
(歌声在宇宙的寂静中回荡,镜头无限拉远,地球化作星海中一粒微尘,而那歌声,仿佛依旧在无尽的虚空中,细微,却持续地,吟唱着……)
【全文终】
喜欢睡前小故事集A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睡前小故事集A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