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又是这鬼地方。
七侠镇。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像条死蛇的肚皮。
空气里一股子馊掉的饭菜味混合着劣质酒精和尿臊气。
巷子口蹲着几个眼神空洞的老烟枪守着他们那点可怜的叶子吞云吐雾像在举行什么他妈的绝望仪式。
尽头那栋破楼。
同福客栈。
两盏氪气灯牌嗞嗞响着泼洒出病态的橘黄光活像晚期肺结核病人脸颊上的潮红。
我推开门。
一股热浪混合着汗臭脂粉香还有他妈的什么量子浓汤的怪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我掀个跟头。
里面。
操。
真他妈是个疯人院。
一个娘们盘腿坐在悬浮椅上屁股离地三尺高手指在空气里乱划拉面前一片光怪陆离的数据流瀑布看得人眼晕。
她旁边那男的更绝半躺着玩一个流光溢彩的小立方体那玩意在他指间变来变去像个婊子。
墙角阴影里杵着个黑铁塔似的家伙一身哑光皮肤顶着一把旋转的扫帚逗弄旁边飘着的妞那妞漂亮得不像话眼睛像会说话。
柜台后面老板娘扒拉着一个仿青花瓷的自动算盘珠子噼啪响像在敲打谁的脑壳。
角落里一对男女头碰头研究着什么游戏皮肤另一个半大孩子捧着一本发光的书小脸绷紧像他妈的小侦探。
厨房里探出个油光锃亮的脑袋嚷嚷着反物质高汤还没勾芡。
还有个姑娘手指在空气里一点弹出个全息K歌界面背景音乐是《逆战》吵得人头疼。
我站在门口像个傻逼。
穿着我那身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破西装口袋里揣着几页皱巴巴的诗稿。
我是个诗人。
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虽然我的诗只发表在地下刊物和厕所墙壁上。
虽然我他妈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但我有灵魂。
我操。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
直到我走进这个鬼地方。
“新来的?”那个玩立方体的男人抬眼瞥了我一下眼神像在打量一件奇怪的出土文物。
“呃……是。”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听说……这里能……找到灵感?”
那个划拉数据的娘们儿噗嗤笑了声音清脆得像玻璃碎裂。
“灵感?宝贝儿你来对地方了。”她手指一点一片光幕刷地展开在我面前上面是飞速滚动的文字。
【卧槽!新面孔!流浪诗人款?】
【这造型!这颓废气质!爱了爱了!】
【诗人?来首即兴的!给家人们助助兴!】
【看他那口袋!鼓鼓囊囊!是不是藏着杰作?】
【真相只有一个——又一个迷途的羔羊!】
我操。
这是什么鬼东西。
那些文字像蛆一样在光幕上蠕动!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腾。
“这……这是什么?”我指着光幕声音发颤。
“家人们。”那娘们耸耸肩“我们的观众。实时互动。喜欢吗?”
我他妈想吐。
这就是未来?这就是他妈的高科技?
把人最后一点隐私都扒光了放在聚光灯下供人消遣?
那个黑铁塔一样的家伙走了过来地面微微震动。
“哥们儿,咋整的?混哪条道上的?”一口浓重的东北腔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我……我是个诗人。”我挺了挺胸脯试图找回一点尊严。
“湿人?”他挠了挠锃亮的光头“咋?尿裤子了?”
他旁边的漂亮妞抿嘴笑了一下四川话软软的:“老铁,你莫逗人家嘛。”
我感觉脸上发烫。
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那个玩立方体的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叫晏辰——走了过来手里的小方块滴溜溜旋转。
“诗人。有意思。”他嘴角挂着玩味的笑“这个时代,诗人可是稀有物种。濒临灭绝。”
“就像他妈的犀牛。”我嘟囔了一句。
他笑了。
“没错。就像犀牛。”他抛了抛手里的方块“那么,稀有物种,你带来什么?愤怒?呐喊?还是……纯粹的迷茫?”
我下意识地捂住口袋里的诗稿。
那些皱巴巴的纸上写满了我的愤怒我的痛苦我对这个操蛋世界的控诉!
但在这里。
在这些光怪陆离的高科技面前。
我的愤怒显得那么……廉价。那么……可笑。
那个叫阿楚的娘们儿从悬浮椅上跳下来凑近我。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机油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电子芳香。
像赛博格与栀子花的混合体。
“别紧张,宝贝儿。”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指冰凉“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愤怒?我们这儿有专门的负能量转化器,能把你的怒火变成电力,够整个客栈用一晚上。”
她指了指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盒子。
我操。
连他妈的愤怒都被物尽其用了。
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给诗人?
那个叫佟湘玉的老板娘扭着腰肢走过来上下打量我。
“额说,这位……诗人先生,”她眼睛像扫描仪“住店还是打尖?我们这儿童叟无欺,支持各种支付方式,包括……以工抵债。”
她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
除了那几页诗稿,我他妈的连个屁都没有。
操!
“我……我可以朗诵我的诗。”我艰难地说“抵……抵房钱?”
柜台后面那个叫白展堂的伙计嗤笑一声。
“诗?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他手指间夹着几枚闪着寒光的飞镖“不如表演个胸口碎大石,家人们爱看。”
全息光幕上立刻刷过一片赞同。
【胸口碎大石!这个好!】
【诗人也可以边碎大石边朗诵嘛!行为艺术!】
【我要看!打赏一支火箭!】
【真相只有一个——物理吟唱才是王道!】
我感觉我的灵魂在抽搐。
那个叫郭芙蓉的姑娘清了清嗓子。
“要不,我教你唱《逆战》?”她热情地说“保证比写诗带劲!”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
突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他妈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了寻找灵感?
在这个所有情感都被量化所有痛苦都被娱乐化的地方?
那个叫吕秀才的男人推了推眼镜。
“oh, poet! thy visage is as pale as moon!”他冒出一串散装英语“Art thou hungry? we have quantum soup!”
量子汤。
操。
我操。
我操操操操操操操……
连他妈的食物都量子化了。
我后退一步。
想逃离这个疯人院。
但门在我身后自动关上了。
发出沉闷的声响。
像监狱的门。
“既来之,则安之。”晏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磁性“铁蛋,给我们的诗人朋友安排个房间。三楼,靠街的那间。视野好,适合……寻找灵感。”
那个黑铁塔——铁蛋——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合金牙。
“好嘞boss!哥们儿,跟我来!”
他那只金属大手拍在我背上,差点把我拍散架。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跟着他走上楼梯。
木制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像垂死老人的骨骼。
三楼。
走廊昏暗。
墙壁上挂着一些全息画作,不断变幻着抽象的图案。
像精神病人的梦境。
铁蛋推开一扇门。
“就这儿了。”他指了指里面“有啥事喊我,或者喊傻妞。”
那个叫傻妞的漂亮女孩像鬼一样飘在走廊尽头,对我温柔地笑了笑。
我走进房间。
门在身后关上。
房间里很干净。
甚至可以说……太干净了。
一张床。
一张桌子。
一把椅子。
墙壁是纯白色的,光滑得像手术室的墙壁。
没有窗户。
操。
说好的视野好呢?
我走到墙边,摸索着。
手指触碰到一个微微凸起的点。
整面墙瞬间变得透明。
外面是七侠镇的夜景。
青灰色的屋顶。
蜿蜒的街道。
零星灯火。
还有那轮被雾气笼罩的、病恹恹的月亮。
像一幅廉价的水墨画。
我瘫坐在椅子上。
从口袋里掏出那几页皱巴巴的诗稿。
纸张粗糙。
墨迹斑驳。
像我的生活。
我开始朗读。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他们用霓虹灯刺穿黑夜的子宫……”
“……我们在下水道里交换着发霉的梦想……”
“……上帝死了,死在最后一个诗人的呕吐物里……”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
像困兽的咆哮。
但墙壁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像在真空中呐喊。
操。
我狠狠地把诗稿摔在地上。
用脚踩踏。
那些我视若珍宝的文字。
那些我灵魂的碎片。
在这里。
一文不值。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是那个叫阿楚的娘们儿。
她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那个银色的小化妆镜。
“发泄完了?”她挑眉。
“滚出去!”我吼道。
“啧啧,脾气不小。”她走进来,弯腰捡起一张被踩脏的诗稿,看了看“文笔不错。意象够狠。就是……有点过时了。”
“过时?”我冷笑“痛苦也会过时?”
“不。痛苦永不过时。”她晃了晃手里的化妆镜“但表达痛苦的方式,会。”
她手指在镜面上一点。
房间里瞬间被各种全息影像填满。
扭曲的人脸。
破碎的肢体。
燃烧的城市。
哭泣的孩子。
战争的硝烟。
饥荒的土地……
所有人类历史上的痛苦和灾难,以最直观、最血腥的方式,在我面前轮番上演。
伴随着刺耳的噪音。
哀嚎。
爆炸声。
还有他妈的贝多芬的《悲怆》。
“这是……”我目瞪口呆。
“负能量艺术画廊。”阿楚轻描淡写地说“收集了人类历史上所有的痛苦记忆。够不够灵感?”
影像不断变幻。
越来越快。
越来越混乱。
我感觉我的大脑要被这些信息撑爆了。
“关掉!”我捂住耳朵“快关掉!”
影像瞬间消失。
房间恢复原样。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看。”阿楚摊手“连这种程度的刺激都受不了,还谈什么痛苦?还写什么诗?”
她走到我面前,凑得很近。
我能闻到她呼吸里带着一丝甜腻的水蜜桃味。
“听着,宝贝儿。”她的声音像毒蛇吐信“在这个时代,纯粹的痛苦已经不够看了。人们要的是……混合口味。痛苦要加点希望,绝望要拌点幽默,愤怒要裹上糖衣。就像李大嘴的量子浓汤,什么都有点,才够味。”
我看着她那双闪烁着数据流的眼睛。
突然明白了。
这里不是疯人院。
这里是屠宰场。
专门屠宰那些过时的、不肯与时俱进的灵魂。
比如我。
“你们……你们把一切都变成了娱乐。”我声音沙哑“连痛苦都不放过。”
“bingo!”她打了个响指“终于开窍了。没错,在这里,一切都是表演。包括你的愤怒,你的痛苦,你的……诗。”
她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胸口。
“想在这里混,就得学会表演。表演痛苦,表演愤怒,表演……深沉。”
她笑了。
“家人们就吃这一套。”
我看着她转身离开。
门再次关上。
我瘫坐在地上。
像一坨屎。
过了很久。
我爬起来。
捡起那些被踩脏的诗稿。
走到那面透明的墙前。
看着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七侠镇。
同福客栈。
他妈的未来乌托邦。
或者……反乌托邦?
谁他妈在乎。
我拿起笔。
在诗稿的背面。
开始写。
不是写诗。
是写遗书。
写给谁?
不知道。
也许写给那个曾经相信诗歌能改变世界的傻逼自己。
“……当我死去,请不要用诗句装点我的坟墓……”
“……只需在我的骨灰上,撒一把发霉的词语……”
“……让它们在下雨时,长出沉默的蘑菇……”
写到这里。
我停住了。
沉默的蘑菇。
这个意象不错。
可惜。
没人会看到了。
我走到门边。
想最后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虽然这空气里也充满了该死的科技味。
门开了。
但不是我打开的。
是那个叫晏辰的男人。
他站在门口。
手里拿着我刚刚写的那张纸。
“沉默的蘑菇。”他念出那句诗,嘴角带着那种该死的、玩味的笑“有点意思。”
“还给我。”我伸手去抢。
他轻松地避开。
“别急。”他走进房间,环顾四周“怎么样?还适应吗?”
“适应你妈。”我恶狠狠地说。
他不以为意。
“知道吗?”他晃了晃手里的纸“在这个一切都被量化的时代,唯一无法被完全量化的,就是人类这种……无用的、非理性的、纯粹的情感。”
他看着我。
“比如你这种……毫无意义的愤怒。”
“愤怒很有意义!”我吼道“愤怒是变革的动力!”
“是吗?”他挑眉“那为什么你的愤怒,连一顿饭钱都换不来?”
我哑口无言。
“看。”他走到那面透明的墙前,看着外面的夜景“愤怒,痛苦,绝望……这些情感本身没有价值。它们的价值在于……如何被利用。”
他转身,面对我。
“就像石油。埋在地下时,一文不值。但被开采,提炼,加工……就能驱动整个世界。”
他指了指我。
“你,就是一座未经开采的油田。”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慢条斯理地说“你的愤怒,你的痛苦,你的绝望……在这里,可以变成能源。可以驱动设备。可以……创造价值。”
他拿出那个小立方体。
它在我面前展开,变成一个小小的、旋转的星系。
“看到吗?”他说“能量。无处不在。甚至在你的泪水里。”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优雅的、从容的、把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
突然明白了。
操!
我他妈不是诗人。
我是燃料。
是这个高科技时代需要燃烧的、过时的、但依然有用的燃料。
“所以……”我声音干涩“你们抓我来,就是为了……榨干我?”
“抓?”他笑了“不不不。我们是……邀请。邀请你参与一项伟大的实验。”
“什么实验?”
“情感能源化的实验。”他手指一划,空气中出现一些复杂的数据模型“把你的负面情绪,转化为可利用的能源。既解决了你的……生存问题,又为客栈提供了额外的动力。双赢。”
双赢。
操。
赢你妈。
但我能说什么?
拒绝?
然后滚回街头饿死?
或者……接受?
把我的灵魂卖给这个科技魔鬼?
我看着窗外。
七侠镇的灯火像癌症细胞一样蔓延。
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从来就没有。
“怎么样?”晏辰的声音像恶魔的低语“考虑一下?包吃包住,还有……无限的创作自由。”
创作自由。
用我的痛苦发电。
真他妈讽刺!
我低下头。
看着自己肮脏的指甲。
里面塞满了这个世界的污垢。
“好。”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晏辰笑了。
“明智的选择。”
他拍了拍手。
铁蛋推着一台奇怪的机器走了进来。
那机器像刑具。
有头盔。
有电极。
有各种闪烁的指示灯。
“这是情感转化器。”晏辰介绍“坐上去。让我们看看你的……能量等级。”
我像个死刑犯一样坐上那个椅子。
铁蛋把头盔扣在我头上。
冰凉的电极贴上我的太阳穴。
“放松,哥们儿。”铁蛋咧嘴笑“想想让你最生气的事。”
我最生气的事?
太多了。
编辑退稿时的轻蔑眼神。
房东把我行李扔出门外的嚣张姿态。
那些穿着光鲜亮丽的人看流浪狗一样看我的目光。
还有这个操蛋的世界!!!
这个把诗歌变成废纸把诗人变成燃料的世界。
愤怒。
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爆发。
机器发出嗡嗡的响声。
指示灯疯狂闪烁。
“哇哦。”阿楚不知何时也进来了,看着一个显示屏“能量等级爆表。这家伙……真是个愤怒的天才。”
晏辰满意地点头。
“很好。非常好。”
他们像在欣赏一头优质的肉牛。
电极传来轻微的刺痛。
我感觉我的愤怒。
我的痛苦。
我所有的负面情绪。
正在被抽走。
像抽血一样。
慢慢地。
持续地。
流入那台该死的机器。
奇妙的是。
随着情绪的抽离。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空虚的平静。
像被掏空的贝壳。
“感觉怎么样?”晏辰问。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正常反应。”阿楚检查着数据“初次转化会有轻微的失语和情感麻木。适应就好了。”
适应。
像适应一种残疾。
铁蛋把我从椅子上扶起来。
我腿软得站不住。
“带他去休息。”晏辰吩咐“明天开始正式工作。”
工作。
多么讽刺的词。
我曾经以为我的工作是写诗。
现在。
我的工作是……生产愤怒。
像奶牛产奶。
铁蛋把我扶回房间。
我瘫在床上。
看着天花板。
一片空白。
像我的大脑。
过了不知多久。
门又开了。
是那个叫傻妞的女孩。
她端着一碗东西飘了进来。
“吃点东西嘛。”她把碗放在桌上“大嘴哥特地给你做嘞,‘愤怒炒饭’,用你刚才转化嘞能量加热的。”
愤怒炒饭。
操。
我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炒饭。
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我不饿。”我说。
“吃点嘛。”她坚持“不然没得力气生气。”
没力气生气。
真他妈至理名言。
我勉强坐起来。
拿起勺子。
吃了一口。
味道……很奇怪。
辣中带苦。
像愤怒的味道。
“怎么样?”傻妞期待地看着我。
“……”我说不出话。
不是失语。
是无力。
她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同情。
“莫得事,慢慢就习惯了。”她轻声说“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
“你……也是被‘邀请’来的?”我艰难地问。
她笑了笑,笑容有些飘忽。
“我嘛……情况有点特殊。”她没有正面回答“反正,这里挺好的。有吃有住,还有铁锅他们陪到。”
铁蛋。
她叫那个铁塔一样的家伙铁蛋。
像叫一只宠物。
“你……不想离开?”我问。
“离开?去哪里嘛?”她歪着头“外面还不是一样。这里至少……热闹。”
热闹。
是啊。
真他妈热闹。
像马戏团。
而我们是笼子里的野兽。
供人观赏。
取乐。
她飘走了。
留下我和那碗愤怒炒饭。
我继续吃。
机械地。
一口接一口。
把愤怒吃进去。
再转化成愤怒。
循环。
永无止境。
第二天。
我开始正式“工作”。
坐在那台情感转化器前。
回忆所有让我愤怒的事。
像挤牙膏一样挤出我的情绪。
铁蛋在旁边监督。
“加油,哥们儿!今天能量产出不错!照这个进度,月底能给你发奖金!”
奖金。
我能用奖金做什么?
买更好的纸写诗?
还是买更多的酒麻痹自己?
中午。
李大嘴给我送来了“痛苦拉面”。
下午。
是“绝望汤圆”。
晚上。
是“迷茫炖菜”。
我的情绪变成了菜单。
供人点单。
几天后。
我适应了这种生活。
白天。
在转化器前工作。
晚上。
在自己的房间里……写诗。
是的。
我还在写。
像一种病态的习惯。
但诗变了。
不再是愤怒的控诉。
而是……空洞的呓语。
“……数字在血管里流淌……”
“……我在数据的海洋中溺水……”
“……他们偷走了我的愤怒,给了我平静……”
“……平静得像一具尸体……”
有时。
阿楚会来看我的“新作品”。
“不错。”她点评“有点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味道了。就是……不够激烈。家人们喜欢激烈的。”
家人们。
那些光幕上的文字。
那些无形的观众。
他们像嗜血的鲨鱼。
渴望更强烈的刺激。
一天晚上。
我睡不着。
走到客栈的大堂。
空无一人。
只有那些高科技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
像沉睡巨兽的呼吸。
我走到柜台前。
看着那个仿青花瓷的自动算盘。
手指轻轻触碰。
珠子冰凉。
突然。
算盘自己动了起来。
珠子噼啪作响。
组合成一行数字。
是我的“情绪能源产量”。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操。
连算盘都在嘲笑我。
我转身想离开。
却撞到了一个人。
是那个叫白展堂的伙计。
他像鬼一样悄无声息。
“大半夜的,不睡觉,瞎晃悠啥?”他眯着眼睛看我。
“睡不着。”我说。
“想家了?”他问。
家?
我早没家了。
“不是。”我摇头“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啥?”
“这一切。”我指了指周围“意义何在?”
他笑了。
露出一口白牙。
“意义?”他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在这地儿,活着就是意义。”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想那么多。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还不够?”
“那……灵魂呢?”我问。
他愣了一下。
然后笑得更厉害了。
“灵魂?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他摇头“老弟,听哥一句劝,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实在闲得慌,跟我学两手?保证比写诗实用。”
他手指一动。
一枚飞镖出现在指间。
寒光闪闪。
“看好了。”他说“这叫葵花点穴手。科技改良版。”
飞镖脱手而出。
无声无息地钉在远处的柱子上。
精准得可怕。
“怎么样?”他得意地说“想学不?”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满足于自己那点小伎俩的男人。
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
不是为他。
是为我自己。
我曾经也像他一样。
满足于自己的那点小才华。
以为写几首破诗就能改变世界。
真他妈天真。
“不了。”我说“谢谢。”
我转身走回楼梯。
他在身后喊:“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回到房间。
我继续写诗。
写那些没人看的诗。
像在坟墓里雕刻墓志铭。
几天后。
客栈来了个新“客人”。
不是人。
是一堆纸。
灰白色的纸片。
上面画着拙劣的涂鸦。
像小孩的随手乱画。
但它们会动。
会飞。
会表达情绪。
愤怒。
悲伤。
痛苦。
像我一样。
我看着它们在客栈里飞舞。
看着那个叫祝无双的女孩用一支毛笔。
蘸着墨。
在那些纸上书写。
不是消灭。
是覆盖。
是赋予新的意义。
她写得那么专注。
那么温柔。
像在安抚受伤的孩子。
墨迹所到之处。
纸张变得平静。
变得……美丽。
最后化作黑色的蝴蝶。
翩翩飞去。
我站在角落里。
看着这一幕。
突然。
泪流满面。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不是对抗。
不是转化。
而是……接纳。
和重塑。
那天晚上。
我没有去“工作”。
我找到晏辰。
“我想离开。”我说。
他正在摆弄那个小立方体。
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
“离开?为什么?这里不好吗?”
“好。”我点头“太好了。好得让我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笑了。
“你是谁?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我说。
他放下立方体。
走到我面前。
“知道吗?”他说“每个时代,都有像你这样的人。不肯适应。不肯妥协。抱着过时的理想溺死。”
“也许吧。”我说“但至少,我是溺死在自己的理想里,而不是在你们的机器里变成行尸走肉。”
他看了我很久。
然后。
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人各有志。”
他叫来铁蛋。
“送他出去。”
铁蛋挠了挠头。
“哥们儿,真想好了?外面可没这儿舒服。”
“想好了。”我说。
他耸耸肩。
“成吧。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到大门口。
门开了。
外面是七侠镇的夜。
潮湿。
阴暗。
但真实。
我踏出门槛。
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垃圾的味道。
但那是自由的味道。
“等等。”阿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跑过来。
塞给我一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我问。
“你的‘情绪能源’分成。”她笑了笑“换成了一点这个时代的货币。够你活一阵子了。”
我捏了捏袋子。
沉甸甸的。
“谢谢。”我说。
“不客气。”她看着我“还会写诗吗?”
“也许。”我说“如果还有话要说。”
她点点头。
“保重。”
门在我身后关上。
同福客栈的灯光。
像一只巨大的、昏黄的眼睛。
注视着我消失在黑暗中。
我走在七侠镇的街道上。
像一个幽灵。
口袋里有了一点钱。
还有那几页皱巴巴的诗稿。
我走到一个巷子口。
蹲下来。
像那些老烟枪一样。
但不是抽烟。
而是拿出笔和纸。
开始写。
不是写愤怒。
不是写痛苦。
而是写……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那个女孩。
那支笔。
那些墨。
那些化作蝴蝶的纸。
“……她用墨汁缝合天空的裂缝……”
“……在废弃的词语上种植花园……”
“……当蝴蝶从伤口中飞出……”
“……沉默终于找到了它的声音……”
写到这里。
我停下笔。
看着纸上的字。
突然明白了。
诗歌没有死。
只是需要找到新的语言。
在这个操蛋的。
光怪陆离的。
他妈的高科技时代。
我站起来。
把诗稿塞进口袋。
走向街道的尽头。
那里。
曙光微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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