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梅的手,轻轻一抖。
瓷碗晃了一下,几滴红糖水溅落在她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可下一秒,她就笑开了,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打听你?你可是咱们老乔家的体面人,谁见了不夸一句能干?”
她伸手理了理额前碎发,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嫁得风光,十里八乡都知道;工作出息,在城里当干部,一个月挣几十块工资;谁敢挑你半句不是?那些人巴结你还来不及呢!”
乔晚音盯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映着黄昏微弱的光,像山间清晨的溪水,澄澈见底。
她拼命想找一丝躲闪、一点不安,哪怕是一瞬的游移也好。
可那双眼,干净得像刚洗过的水,连波纹都没有,更别提破绽。
“哦……就是随便问问。”
她终于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抿了口红糖水,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糖浆裹着热流滑入喉咙。
可心里那股涩,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浸了水的石头,怎么也压不下去。
晚饭时,天已经擦黑,院子里点起了昏黄的煤油灯。
傅黎安推门进来,军绿色的棉大衣上沾着几片雪花,帽檐积了薄薄一层白霜。
他脸色沉得能滴出水,眉头紧锁,连脚步都比平日重了几分。
“黎安,怎么了?”
乔晚音连忙迎上去,伸手接过他的军帽,指尖触到帽檐的寒意。
她压低声音问,生怕惊扰了屋里正在烧饭的二嫂。
“我知道。”
乔晚音笑了笑,语气温柔,却像冬夜里的风一样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缓缓吐出,“可我更想知道,是谁在背后编这些话,是谁躲在阴暗处,把我的名字一次次推上风口浪尖。”
这几天,她的直觉从没错过。
每一次异样的眼神,每一次压低声音的窃语,每一回孩子家长忽然冷淡的态度,都在提醒她——有流言正在悄然扩散。
幼儿园里那些人偷偷议论的,准是这些。
她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着几个保育员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一见她靠近就立刻闭嘴,眼神闪躲。
那些欲言又止、欲盖弥彰的表情,像一根根细针,扎进她平静的外表下。
会是谁?
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不用想——八成又是柳飘飘。
那个从小与她同院长大,表面亲如姐妹,背地里却步步紧逼的女人。
只有她知道那些事——那些她从不愿再提起的过去,那些藏在旧相册角落的秘密。
也只有她,最喜欢撕碎她的好名声,把她辛苦经营的一切踩进泥里。
乔晚音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指甲轻轻掐了掐掌心,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低头看着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妈,我出去一趟。黎安回来,你就说我去办点事,很快回来。”
母亲抬眼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女儿从不无故外出,更不会在这个时间离开家。
但她也明白,乔晚音一旦做出决定,便不会再回头。
文工团排练室外,梧桐树影斑驳,层层叠叠地铺在水泥地上,像一幅被风打乱的水墨画。
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碎成点点金斑,洒在她肩头,映得她肩章上的灰尘都闪着光。
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带着初夏的燥热和隐约的不安。
屋里,手风琴正奏着轻快的调子,旋律跳跃而明快,女兵们站成一排,边练边哼着歌,笑声清亮,像铃铛在风中摇晃。
那欢快的气氛,与乔晚音此刻的心情截然相反。
“哟,乔园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柳飘飘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像一根细长的针,轻轻刺破了这片宁静。
那语气带着笑意,却又藏不住尖锐的刺,一字一句都透着刻意的讥讽。
乔晚音缓缓转过身。
柳飘飘站在几步之外,一身军装笔挺,肩线平直,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两条黑亮的辫子搭在胸前,发尾打着卷儿,像是刚精心梳理过。
她嘴角弯着,笑得温婉,可那双眼睛却冷得像冰湖,藏着锋利的刀子。
“我们谈谈。”
乔晚音直视她,声音不高,也不低,不疾不徐,却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让人避无可避。
她的眼神没有闪躲,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静的坚定,逼得对方无法移开视线。
柳飘飘挑了挑眉,脸上装出几分惊讶,手指轻抚鬓角,故作无辜:“哟,还用‘谈’?出什么事了?你这么严肃,我还以为出了人命呢。”
“大院里那些关于我的谣言,是你散的吧?”
乔晚音没绕弯子,直击要害。
她的眼睛牢牢锁住对方,一瞬不瞬,仿佛要从那对瞳孔里挖出真相。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空气里,震得四周安静下来。
柳飘飘的笑容一滞,瞳孔微微收缩,随即夸张地捂住嘴,肩膀轻轻颤动:“哎呀天啊,你这是……来找我算账?我可忙得很,哪有空管你的闲事?排练、演出、政治学习,哪一件不要人命?你还以为我专门腾出时间去编排你?”
“除了你,没人知道那些事。”
乔晚音往前一步,两人几乎鼻尖对鼻尖,呼吸可闻。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分压迫,“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之间,到底哪里让你这么恨?”
音乐正好停了。
手风琴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屋内的笑声和歌声也渐渐消失。
四周突然安静得可怕,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能听见的,只有两人的呼吸,还有藏在心底的那根紧绷的弦。
柳飘飘扫了眼周围,眼角余光瞥见几个女兵正悄悄朝这边张望。
她压低嗓音,语气像毒蛇吐信:“乔晚音,你别血口喷人!你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才惹得这么多人说闲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说是不是?”
乔晚音轻轻一笑,嘴角微扬,却毫无暖意。
她退后半步,目光轻蔑地扫过对方的脸:“躲着暗处嚼舌根,真low。你就不觉得累吗?一次又一次,非要把我说成十恶不赦的人?”
“呵。”
柳飘飘冷笑一声,眼里淬着冰,像冬夜寒潭深处的东西,冰冷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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