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路像踩在地雷上，一步一颤，每一步都带着恐惧与不安。
周大军压根没注意她，眼神直勾勾地扫着那堵斑驳的院墙——墙皮早已剥落，露出灰褐色的土砖，裂纹像蛛网般蔓延。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岁月，落在某个遥远的光景里。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忽然闪出一幅画面：阳光明媚的清晨，院子里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红色的纸屑在风中打着旋儿，像一片片飘落的花瓣。
小孩儿们捂着耳朵咯咯笑着乱窜，有的躲到门后，有的钻进大人腿间，你追我赶，闹成一团。
沈翠芬穿着一身鲜红的长裙，裙摆随风轻轻摆动，头上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衬得她面容温婉动人。
她端着一盘红彤彤的苹果和桂圆，笑容温柔，一边走一边跟客人点头招呼。
“这新娘子，真标致！”
一位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眯着眼赞叹。
“糖也甜，心也甜！”
旁边的男人拍着手笑，顺手抓了一把喜糖塞进嘴里。
她脸红得像傍晚天边的晚霞，低着头，怯生生地跟在宋聿安身后，细声细气地叫着：“叔叔好”“婶婶好”。
每一声都带着几分羞涩，几分拘谨，仿佛怕说错了话惹人笑话。
“边江——”小水猛地拽他胳膊，声音尖得像刀子，划破了他沉溺的记忆。
周大军一个激灵，瞳孔骤然收缩，眼前的幻象瞬间崩塌，耳边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鸡鸣狗吠。
他缓缓转过头，看见小水睁大眼睛望着他，脸上写满担忧与不解。
与此同时，周建国已经在屋里转了一圈，脚步轻巧却目的明确。
他先敲了敲东屋的门，又探头进西厢房，最终把周秀丽和周安国从各自房间喊了出来。
三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眼神交换着默契。
随后，他们先躲在厨房窄小的窗子后，鬼鬼祟祟地朝门口张望。
那是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车身锃亮，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车轮沾着城里的水泥灰，与村里泥泞的土地格格不入。
确认了来者身份无误后，三人才堆出满脸热情洋溢的笑容，快步迎了出来，脚步带风，生怕慢了一秒失了礼数。
周秀丽一扑上来就抱住周大军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把他拽了个趔趄。
她眼泪哗哗地流，声音哽咽又夸张：“哎哟我的天，大军啊大军，你这是发福了还是变帅了？怎么比走的时候俊多了？瞧这脸型，这身板，一看就是吃得好、穿得暖！”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他肩膀上掐了又捏，像是要确认是不是真人。
周安国那胖墩墩的身子“蹭”地一靠，直接往周大军身上贴上去，两条胳膊张开就要熊抱，嘴巴扯得老大，嚎得震天响：“大哥发达啦！咱家祖坟冒青烟啦！老天开眼，咱们老周四家终于有出息人了！”
他嗓门太大，连屋檐下的麻雀都被惊飞了几只，扑棱棱地四散而去。
小水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吓得一哆嗦，手一松，怀里抱着的小包掉在地上也没敢弯腰捡。
她慌忙退后几步，缩到墙角，双手紧握胸前衣角，连气都不敢大声喘，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这群陌生亲戚。
周建国悄悄给周秀丽递了个眼神——眼角一斜，眉头一挑，动作细微却意味深长。
周秀丽立刻心领神会——这女人是周大军从城里带回来的，身份不明，不可怠慢。
她立马挤上前，脸上换上十二分的亲热，伸手就去拉小水的手腕：“哎呀，是城里来的小姐吧？我们这土坯房、泥巴地，到处都是灰，委屈你了啊，可别嫌脏，坐这儿坐这儿！”
说着还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板凳上的浮尘，一副殷勤至极的模样。
小水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一暖，以为遇到真心待她的好人。
她犹豫了一下，便挨着周秀丽坐下，手指绞着衣角，脸上挤出一个局促的笑，还不住点头：“不委屈，真的不委屈……你们挺好的。”
周建国见状，眉头一皱，一把揪开仍黏在周大军身上的周安国，力道之大差点让后者踉跄摔倒：“你别闹了！丢不丢人？快去喊爹回来！大哥刚到家，你就光知道嚎？”
语气严厉，毫不留情。
周安国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站直身体，扭头看向周大军，挠了挠后脑勺，咧嘴一笑：“大哥，实话跟你说了吧，咱爹在城里联营厂上班呢，离这儿远着呢！你现在回去也不见得能碰上，不如跟我一起，趁这个机会把他接回来，也算团圆一场！”
周大军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小水，目光里透着一丝迟疑。
他担心她独自留在这里会被欺负，毕竟这些人的心思，他太清楚了。
小水却因为周秀丽刚才的热情态度，已经放松了不少。
她觉得这女人说话和气，举止周到，应该不是坏人。
心想有人陪着，自己在这儿等应该没事，还能多看看这家人的生活，于是赶紧抬起头，冲周大军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连连说道：“边江，你去吧！我等你，真没事！放心！”
周建国立刻接过话头，抢在别人之前应和：“对对对！大哥，我也跟你一起去！路上多个照应。再说了，我怕爹见你突然回来，激动得血压升高，直接晕过去。你俩——”
他指了指周大军和周安国，半开玩笑地说：“一个瘦得跟竹竿似的，一个胖得走两步就喘，真要扛个人回来，非得出事不可！”
说完，人已经钻进车里。
周大军一拍大腿，猛地站起身来，急得直跺脚：“哎呀！糟了！娘和翠芬还在村口没上来呢！我怎么给忘了！这可怎么办？得赶紧回去接！天都快黑了，路又不好走！”
周建国和周安国同时摆手，连忙安慰道：“哎哟，哥你别急！娘认识路！她走了一辈子，还能迷路不成？你放心去接爹！那边我们熟，我们给你指道儿，保准万无一失，稳得很！”
车子路过村口时，周大军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咚咚直响，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路边的每一个角落——人影倒是散落着几个，都是晚归的村民，可宋聿安和沈翠芬……
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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