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怕是温谨此生最扬眉吐气,亦是最为畅快的一日。
横亘于他与父亲之间,那被“残”与“缺”死死缠绕的心结,终是松动了。
他曾笃定,父亲的冷漠与对妹妹的偏爱,全系于自己的不完美。
如今才懂,无关完美,一切皆源于对母亲的厌弃——
厌弃他酷似母亲,而妹妹没有。
他心口对父亲积压多年的怨怼与委屈,此刻只凝作喉间一丝涩然的苦笑。
是啊...若易地而处,他或许,亦会如此。
父亲相貌堂堂,才华过人,乃大贞最年轻的状元兼首辅。满朝文武谁不夸赞父亲品性高洁?!
他几乎拥有世人艳羡的一切,智谋、权柄、圣宠,无一不登峰造极。
父亲是大贞当之无愧的文臣楷模,是这世间最无瑕的皎皎明月、巍巍高山!
如此天之骄子...怎能匹配母亲那般残缺之人?!
定是祖父当年以权相逼,父亲为保全抱负,才忍辱俯首!
书房里,父亲面上的痛苦、眼底的屈辱、胸中的怨愤,皆在无声地控诉着这些年的不易。
温谨不仅为能理解父亲而欣喜,更为那个才华横溢却被迫屈就的骄傲灵魂而心痛。
父亲太不容易了!
这份心痛,甚至盖过了他知晓自身残缺来源时的痛楚。
既如此,父亲厌恶母亲,那么,他也厌恶!
温谨一回屋,便厉声命令二福:将他珍藏的母亲所有旧物——绢帕、诗词、字帖,乃至她存在这世上的所有痕迹,无论收在屋里还是存在库房的,全部翻出来!
烧!一件不留!
他恨透了这个女人!
将残缺留给他,将完美留给温瑜!
让父亲屈辱半生,让他痛苦一生!
她是曾有过对自己的好,可那算什么?!
那不过是她身为母亲不得不尽的义务!
若她没死,如今疼的也只会是温瑜!只因温瑜,是她缺陷的摒弃者,更是她完美的成就者!
呵…!
可他终究扭转了乾坤!父亲眼中那经年的厌弃,已然被发自内心的认同所取代。
他对父亲,有一股源于血脉深处的共鸣,一种甘愿倾尽所有的奉献,宛如面对世上的另一个...完美的自己。
父亲予他倚重,他便报以赤诚的孺慕。
他能洞悉父亲的谋略,承袭父亲的果决,更能为父亲的大业,献上全部的自己!
“谨儿,今后你是为父唯一的臂膀。”
父亲的这句话,如同烈焰,瞬间将他沉寂晦暗的生命点燃!
他从未感到自身如此...光彩夺目。
他终于、被父亲需要着了。
二福很是不解,怯声问:“公子,这些可都是夫人的遗物...您平日最是珍视,为何今日...”
他实在想不明白,公子进书房前还忐忑不安,为何出来后整个人如脱胎换骨般,眼底的光芒亮得惊人。
因为他亲手了断了过去。
温谨未作回答,唇角噙着一丝快意的笑,他探手入怀,取出那枚象征父亲全然信任与权柄的玉牌,摊在掌心里,递到眼前仔细端详。
有了这块玉牌,从今往后,再无人可欺他、辱他!”
是了,再也无人可以!
温瑜不能,府中下人不能,这满京城的人,谁都不能再轻贱于他!
毁掉那女人的一切痕迹,便是要亲手斩断与“残缺”过往的最后一丝联系。
“公子!”二福见温谨死死盯着玉牌,不懂这玉牌有何魔力,竟让公子看得似痴似狂。可一抬眼,他大惊失色——公子竟已泪流满面。
可那唇角却仍然在笑,这般又哭又笑的模样,看得他心头发慌。
温谨被二福的惊呼提醒,才恍然惊觉脸颊一片冰凉。
这泪,便当作一场祭奠吧。
一为多年真心竟被妹妹践踏的痛楚...
二为发现心中慈母形象轰然倒塌的悲凉...
三为...为父亲那扇终于为他打开的心门而狂喜!
他抬袖拭去泪痕,解下腰间香囊,取出细绢,将玉牌反复擦拭干净,方才郑重地放入香囊内,与父亲所赠那枚小印并排安置。
这方寸之间,珍藏的便是他渴求半生、如今终于尘埃落定的——
父亲的认同。
“二福。”温谨压下短暂的失态,声音恢复沉稳,只余一丝沙哑。“方才吩咐你销毁之物,即刻去办,一件不留。再将我那身用紫玉棉做的玄色贴里道袍找来。”
父亲极为偏爱紫玉棉做的道袍,从今往后,他便只穿这个料子的衣服。
他要做父亲身后最紧密、最贴合、绝无二心的影子。
“令车夫备车,入夜时分来报。”温谨挥退二福,于榻上闭目养神。
他必须养足精神,今夜首战,务必要为父亲献上一份干练得当的完美答卷。
天刚擦黑,二福便来禀报,顺带捎来个消息。他似有几分为难,终是踌躇着开口:“公子,姑娘几次让小的传话,说...要见您。”
温谨面无表情看着他。
“问赵王的事?”他唇角扯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他从前有多珍视这个妹妹,如今便有多少憎恶。
“是...”二福垂下头,不敢看那淬了冰的眼神。
二福心里不解,公子近来对姑娘的态度实在反常。
反复用赵王之事刺痛姑娘,他也不明白公子究竟要做什么,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对待姑娘,那眼神里透着的冷意和狠劲儿,让他感到陌生又害怕。
姑娘被关数日已近癫狂,往日的高贵仪态全无。今日听闻赵王府来人,以为是来寻她,更是哭闹不休。
“二福,去找个绝对稳妥的人来。”温谨对着铜镜,平静地系好衣带,“交代他两件事:一,让他悄悄告诉妹妹,赵王府有人子时在角门外等她。二,入夜后,寻机引开她院门的护卫。”
他转过身,脸上漾开温柔的浅笑:“令他盯紧院子。只要见温瑜出了院门前往角门,便在角门处立刻抓回,随即禀报父亲她欲半夜私逃。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二福瞪大了眼,一脸茫然。
“二福,”温谨含着温和的笑意,盯着二福柔声问道:“你可知老鼠何时最害怕?”
二福被那奇怪的笑容盯得心底发毛,慌忙摇头。
“是当猫抓到它,却不吃,只用爪子反复逗弄。”温谨的笑意渐冷,“松开,任它以为能逃出生天;再抓回,让它坠入深渊。如此反复,恐惧便深入骨髓。待到最后一刻,它的绝望才最彻底。”
他要将往日高高在上的仙子,捧到云端再狠狠摔下,变成一只惊惶待死的老鼠!
享受希望之后,再绝望惊惧至死!
二福浑身一颤,抖抖索索地应下:“...是。”
温谨冷冷地移开目光。
他垂眸,将那只装有玉牌与小印的香囊,于腰间郑重系好。
“我们走吧。”指尖抚平衣袍上最后一丝褶皱,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
依旧是那架罩着黑布的马车,但温谨的心境已与上回截然不同——从战战兢兢,变为了掌控一切的沉着。
马车在崎岖无光的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温谨被晃得差点吐出来,方才抵达古觉寺。
寺门破败,空无一人,唯有两盏灯笼在秋风中孤零零地摇曳,在空旷寂静的山里如同两点鬼火。
叫人无端端地毛骨悚然。
“公子,”二福被那光影搅得心慌意乱,只觉腿肚子发软,寒气从脚底窜起,那两点光亮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映得他心里发毛,他凑近镇定自若的温谨,声音发颤:“这荒山野岭的,还是座空庙,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们来做什么?”
温谨踏入庙门,大殿内空寂无人,香火稀薄,仅有的几点烛光将佛像的影子拉得颀长扭曲。
“人在后山。”温谨被二福搀着,缓步蹒跚着穿殿而过,吩咐他:“后院只怕会更黑,二福,取盏烛台来。”
拾三那个蠢货,选的什么鬼地方!
荒无人烟倒也罢了,可这哪里是佛寺,分明是处光影惨淡的阎罗殿!
连个引路的和尚都没有,害得他只能在此摸黑前行!
二福抖索着举烛,微光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行至后院,刚推开门,一股混合了食物腐臭、粪土与某种难以名状腐败物的窒人恶臭便扑面而来!
温谨被呛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吐出来——这帮人就在院里吃喝拉撒吗!
他皱紧眉头,狠狠啐了一口,真是一群腌臜货色!
未及他出声,一道疾风掠过——
烛火骤灭,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一柄冰凉的利刃已精准地抵上他的咽喉。
“谁?”黑暗中,一个男声低沉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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