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公步出山影,缓缓上前,俯身凝视温谨的尸身。
见他双目半阖,眼角泪痕犹在,死前的惊惧似乎已被一种空洞的死寂所取代。嘴角却微微上扬,凝固着一丝诡异如解脱般的痕迹。
他的脸偏向一侧,失焦的瞳孔怔怔地望向夜空,似是凝固着无尽的不舍与不甘。顺着望去,那僵硬的脖颈,竟执拗地朝着京师的方向。
成国公心下一声冷哼。
堂堂阁老的富贵公子,心有不甘就对了!
不甘就此殒命,更是不甘,至死都是个糊涂鬼,连丧命于谁手都不知晓吧!
那最大的不甘,便是今生都无法手刃仇敌了!
太子死前,亦是满眼的惊惶不甘,温谨,也要用同样的不甘——
为太子殉葬!
成国公仰首,望向被月光洗得惨白的夜空。
星河黯然,唯有零落几颗孤星,敢与这皓月争辉,发出清冷微光。无边无际、肃穆的银灰之中,这几粒星子仿若下一刻就会永远暗沉在虚空之中。
倏忽间,天际最边角,擦过一粒光芒甚亮的星子。
星子来势凌厉,窜向至高处,却光芒最甚时猛地一颤,仿佛陡然间被无形的箭矢射中,随即颤悠悠地向下坠去。它心有不甘地拖曳出一道修长而明亮的轨迹,如同发出最后一搏的力量,奋力将这沉沉夜幕划开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痕,而后,彻底熄灭。
成国公凝视着那道转瞬即逝的光芒,微微颔首。星子陨落之处,正对着京师的方向。
“琰儿,”他对着那片虚空喃喃低语,声音沉如磐石,“看见了吗?舅父为你报仇了。安息吧。”
心下默默祈念:来世,莫再投身帝王家了。
愿你能托生于寻常富足之家,纵使清闲自在,一事无成,能享一世平安喜乐,便是最好。
孩子呀,一路走好。
积压心底多日的哀恸与愤懑,此刻终于得以释然。
秋风阵阵,胸腔缓缓沉浮,眼底的泪意悄然风干,成国公于静默中伫立片刻,仿佛在与往事作别。
片刻后,他收敛情绪,眸光一凝,锐利地望向傅鸣藏身之处。
傅鸣于山间负手静立,默默等了半晌,直到成国公的目光扫来。
他转向陆青,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沉:“我去见成国公,你们在此等候,待他们先走。”
言罢,他身形一动,如夜鸟般掠下山坡,瞬息便至成国公身侧,拱手一礼:“国公爷辛苦。此地后事,交由傅某处置即可。”
成国公拱手还礼,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感激:“今日之事,多蒙世子与裕王殿下施以援手。老夫感激不尽!此地后事,便有劳世子费心。”
他略顿一顿,神色诚恳,“另请世子替老夫带一句话予殿下。”
傅鸣含笑静候。
成国公目光一肃,缓声道:“便说,殿下与世子的这份厚谊,老夫铭感五内。他日殿下若有驱策,老夫...必当竭尽所能,以报今日之情!”
最后几字,他说得沉缓有力,字字千钧。
傅鸣神色一正,拱手道:“国公爷的话,傅某必定带到。”
成国公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随即对亲卫吩咐道:“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撤出山林,务必清理干净所有痕迹。”
他略一沉吟,又道:“再派人回城,将消息递进宫里,禀告皇后娘娘。”
亲卫略有迟疑:“爷,您不亲自入宫面禀娘娘?”
成国公望着沉沉夜色,缓缓摇头,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不必了。就跟娘娘说...事情已了,让她...各自珍重吧。”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被浓稠的夜色吞没。
亲卫领命,转身对傅鸣躬身一礼,随即打了个手势。
紧接着,几声低沉的呼哨在林间响起,埋伏在暗处的人影闻声而动,无声无息地随着成国公退去的方向,迅速撤离。
傅鸣见成国公人马已悉数撤离,便向山间打了个手势,一声呼哨,无咎即刻带着陆青与沈寒下山会合。
到傅鸣处,无咎即刻点燃火把。
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黑暗,清晰地映照出地上横陈的尸身。
陆青冷冷看着地上的尸身,“这些人罪恶滔天,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
傅鸣微微颔首,目光中含着一丝赞许:“能锁定这帮暗卫的踪迹,你当记首功。”
陆青扬了扬下巴,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若非温谨主动挑衅我,这顺藤摸瓜的机会还不好找。这功劳,也有他一份。”
她说着,好奇的目光又瞥向地上的尸身,下意识想凑近看个仔细。沈寒拉住她微微摇头:“别靠近,免得恶心到你。”她转向傅鸣,“世子,这些人,如何处置?”
傅鸣颔首,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与尸身之间,语气冷然:“就这么曝于荒野吧。”
他转而吩咐无咎:“让人将温谨的尸身丢到温府后门。记住,将那把手弩与一支箭,放在他身侧。”
陆青的视线落在温谨尸身上,见他一只手死死攥着腰间的香囊,指节已然僵白。她俯下身,定定看着那只被攥得鼓鼓囊囊的香囊。
她伸出两指,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开香囊被紧紧压住的一角,随即探入轻轻一勾,一块玉牌便滑落掌心。
傅鸣伸手拉起陆青,轻轻将她带离了尸身几步。
陆青握着手里的玉牌若有所思,而后掏出袖中的另一块玉牌:“钟诚的在此,那这块必是温恕的。如此独特的玉牌,想必仅此一对。”
傅鸣颔首,证实道:“我让人查过了,温府上下只用木牌,玉牌仅此一对,独一无二。”
陆青就着火光,将两块玉牌细细比对,材质、纹路果然完全一致。她微微拧眉,随即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冲着沈寒眨了眨大眼。
沈寒莞尔一笑,侧首向她低语:“你这是有主意了?”
陆青微一点头,将两块玉牌并握在一起塞入袖中,唇边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俏皮笑容:“嗯,留着,有用。”
傅鸣冲侍立一旁的长庚颔首,示意地上尸身,“验看他们的手。”
长庚领命,逐一翻查每具尸体的手掌,随后起身回禀:“主子,与之前在佃户庄前发现的那具尸身特征完全吻合。掌心老茧厚重,指节处的勒痕也如出一辙。”
傅鸣负手而立,目光锐利:“长庚,将他们身上的物件仔细搜检,事毕后,所有人按计划撤离。”
无咎身影一闪,近前低声禀报:“主子,一切已安排妥当。”
傅鸣微微颔首,一手牵过陆青,对沈寒道:“夜深露重,先送你们回去。”
马车轻晃,陆青捏着袖中的玉牌,抬眼看向傅鸣:“成国公,我舅爷爷他,当真会与裕王殿下结盟么?”
傅鸣已将温好的茶斟入杯中,递给二人各一盏,缓声道:“此事不急,且行且看。”他细细分析给陆青听:“成国公为人谨慎,执掌西山大营数年,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营中看似兵强马壮,实则多为勋贵子弟镀金之地,归来所任京防卫职也是名不副实,战力低下。殿下如今既掌宫禁,西山大营便是京师最后的屏障。若得成国公为援,事半功倍;若成敌对,则徒增掣肘。”
陆青撇撇嘴,“说白了就是,他若想独善其身、安守富贵,怕是难了。皇后那是欲壑难填,便是今夜除了温谨,她也未必肯放手。”她掸了掸衣摆的浮灰,“她手里,还有个皇孙呢。”
沈寒唇角微莞,轻轻拍了拍陆青的手背:“成国公这些年虽浸淫外戚之权,到底未曾忘本,根基犹在。且让他自己想想。”
“至于皇后,”沈寒微微敛目,声线低沉了几分,“陛下未将她与太子同罪,已是念及王家昔日扶持之功,网开一面了。若她仍执迷不悟...”她话语微顿,目光掠过陆青,带上一丝了然与凝重,“便是太夫人,也劝不回她这位执掌中宫的长姐了。”
言罢,她撩起车帘望了一眼窗外夜色,“前头岔路我便回沈园了。有傅世子送你,我便安心。”
陆青依依不舍地挽住她:“你不同我回侯府作伴了么?”
傅鸣闻言,抬眼静静看向陆青,唇线微抿,默不作声。
沈寒余光瞥见傅鸣那不易察觉的紧绷,忍笑抿唇,凑近陆青耳边低语:“我可不敢叨扰。傅世子辛苦整晚,怕是就为等这独处的片刻光阴,我岂能不识趣?”
陆青闻言,眼波流转,望向对面那位正襟危坐、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身上的傅鸣。
她唇角一弯,冲沈寒飞快地眨了眨眼,算是心照不宣。
马车行至沈园门前,陆青目送沈寒下车。沈寒提着裙摆刚起身,复又回身附耳低语:“不管你要做什么,得叫上我。”
陆青笑眯眯地连连点头。
沈寒离去后,马车再度驶向侯府。
傅鸣自然地坐到陆青身侧,将她微凉的手拢入自己掌中,“今夜还算暖和,你出门也未多添件披风,是我疏忽了。”他语气温和,带着一丝自责,“日后我车上必为你备一件。”
陆青调皮地将过长的袖口甩了甩,宛若戏水,冲傅鸣绽开一个甜笑:“这衣裳虽说丑了点,倒也厚实,你看这袖子这么长,正好能裹住手呢。”
傅鸣面上闪过一丝黑线。
无咎在车辕旁禀报:“主子,到侯府角门了。”随即伸手撩开车帘。
陆青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地甩着袖子走向车边,一脚跃下马车。
过长的衣摆恰好被车辕上的凸起绊住。
“刺啦”一声脆响。
衣摆被撕裂开来,半幅布条轻飘飘地垂落在地。
傅鸣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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