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姜的消息于正旦当晚带回,陈擅那颗放在热锅里反复煎熬的才算凉快了些。在此之前,他已许多日不曾与木漪说过一句话。
周汝想帮着二人破冰,一见他出现,要他亲自去请木漪到周家过年。
陈擅懒懒理了理衣襟:
“她想来自然会来,母亲别忘了,她是个生意人,这会儿估计正在给各家送拜帖揽应酬呢。”
“我让你去,你就去嘛。”
周汝深知木漪的那股傲劲儿,不给她这个台阶,她是头也不会再回一下。
“州姜姑娘已经分毫不损地到了故地,我也会请周家在洛阳的世交关照她,你还有什么好怪责的?
再者,你从前还与我说过,说她并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自己的话,自己都不相信了,又如何让旁人信服。”
自己曾说了这话?
陈擅不记得了。他时而讨厌木漪,时而又同情她,两人的关系时远时近,总归维持了这么些年的关系,不知不觉,关于她的也说了太多。
思及此,露齿一哂:
“孺子虽不可教,却知悉听阿母尊命,我这就去。”
说去找,其实也就是出个门走上个几百步,看见第一个平梁府的看守,让他去通报罢了。
县君府与周家的规模差不多,内里统共四十几室。
相比洛阳,她已是低调了不少。
先过平梁府黑楠牌匾,再进,便又见一金匾上刻着千秋堂,下人请他去了府内上座:
“县君还在杨柳街左大人家,她命奴转告二郎君等一等,她这就赶回。”
这一等,便是留他泡在阑珊的灯烛里,喝了大半时辰的岁酒。
这怎叫陈擅不恼火?
他起身振袖,方踏出门,便与回来的马车撞上了面儿。
车梯放下,左搀右扶的簇拥里,木漪一身玉紫的盛装,鬓妆雍容,堪堪下了车。
陈擅耷拉着一张脸:
“你是不是故意耍我?”
木漪只看了他一眼,曳裙踏了门槛进去。
陈擅正莫名其妙,提裙的两个女婢之后,又有两个女婢奉了托盘从他身旁经过。
上头是堆成山的回帖。
陈擅想起她年后要办宴会,这便是她今日出门的收获了,兴致缺缺地禀了气要走,木漪这才张口唤他:
“回来。”
“你让我回,我就回?”
木漪歪头,“我稀罕你等?有事跟你说。”见他狐疑,扬眉补充一句,“正事。”
到了书房,她先从那两盘成堆的名帖里翻出一册青帖,又拔簪剥开青帖的夹层,抽出一张字条。
拍在桌上,挪推至陈擅身前:“看看吧。”
陈擅览过一遍,这是他三叔的字笔,“朝廷里来了探子?”
他将纸忧怒捏成团,木漪却从他手里夺过,放在烛芯上化了。
他转看向她,烛光跳在她的侧脸上,添了几分温媚:“怎么是给你?”
“都说是朝廷了,你三叔就是想提醒你不要露馅,这些话也传不出洛阳,肯定都被信使拦下来的。
左临阳,虽然只是个六品的闲官,却是刚刚从洛阳回来的,且从前与你父亲的关系不错,你母亲向我提起过,要我拜访他老人家。
我故此便以周家女的身份走动了走动,他遂将此帖交给我,要我尽快告知你。”
又上下打量他一眼,瞧得他浑身不自在,才含着凉笑收回目光,抬手往浓发里插回了长簪。
“你现在太大摇大摆了,要是被洛阳来的人发现,母亲和你就是欺君之罪……话说,有那么多前例在先,你应该知道怎么装疯吧?”
陈擅一默。
木漪理裙起身,见他还愣着,朝他伸出一只手,“母亲还在等着,我们先回家过年。”
此朝年俗之一是“熬夜”。
一家子人要围坐夜炉自省自白,互谈至于天明,便是除了旧岁,跨了旧年。
花椒多子,柏叶长青,因此这夜所喝为椒柏酒。此外,围着炉子吃的是鱼肉羔羊和腊味羹汤。
木漪饮了几盏酒,朦胧倒头睡去,再醒时,是被院外响起的炸竹声吵醒。
她抬眼,见正堂内除了陈擅和几个年轻的周家公子还能熬着眼皮,其他人熬不住,都已经趴着睡去。
她还是不习惯在别人家里过夜,站起身说:“我要回去。”
陈擅晃悠悠地起身,两人共同掀开一扇长门,才知外头已经开始下雪。
二人眼前一片白茫茫。
雪堆压住了灯火很是凄暗,分不清是何时辰。陈擅打了个哈欠,随手提了一盏长柄灯:“我送你。”
木漪已经套上红色大氅的兜帽,脸边的狐狸毛被风吹倒,露出毛丛根部。
“不必,你照顾好母亲即可。”之后夺灯,款款冒入风雪。
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她步履平稳地在雪地里走,脚底沾了不少炸竹的灰屑。
买宅前她用步履算过一遍,从周家到她的府外,刚好是三百步。
此时此刻,家家户户都在闭门守岁,太静了,秦二一定已喝醉了酒,在她府门下打起呼噜。
看着悠长好似无尽的道路,木漪下意识数起数来打发这条无聊的道路:“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影子落在雪里摇晃,数到一百八十七的时候,脚下突然闪过另外一道身影。
她抬起头将灯照去,见梅树下探出半只头来,很是诡异,便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两个随从随即上前护住她。
“是谁?莫要在这里装神弄鬼,赶紧出来!”
那半只头便跟着身子一起走出了那株低矮的老梅。
木漪再次拿灯照去片刻,竟是谭合,一年半前,她将此人留在了洛阳护住谢府,只带走了谭尔。
后来,谢春深没有放他回来,兄弟俩因此两地分隔,再未相见。
到了西平,谭尔嘴上不说,木漪也能猜到他多少心怀埋怨。
“谭合?……你是怎么离开的洛阳,他放你回来的吗?”
木漪的话丢在冷空中,混着雪落的莎莎声,而谭合只是静静望着她,在远处背着光,一言不发。
她的第一反应是谢春深会不会死了?
或者会不会受重伤了,不然他看住的人,怎么能跑呢?
凉意从鞋底窜入腿肢,木漪哈出冷气,碾雪疾走过去,将数数这件事丢于脑后。
还未跟近,谭合转身就跑。
她喊道,“谭合!站住!”
见人越来越远,她赶紧跟了上去,两个随从亦然拔腿跟上。
从上俯去,直狭的巷子里四道灰影焦灼地前后挪着,那道洒开的红色尤为显眼。
出了巷,他往与府门相反的方向跑,木漪在出巷前一刻突然刹住了脚,那两个随从差些撞上。
她看了看不远处府楼,又看了看谭合消失的方向,突然明白了什么。
一瞬间,连雪都放得慢了,冰封雪花的形状,在她眼前清晰可见。
已冻成冰的两只脚徒然生出不知名的热来,往上蔓延。
就好像在她的心上,用一捧雪擦着了一把火。
随从道∶
“我们这就去府中求援,将此可疑之人抓住!”
木漪却一摆手,“不用!”顿了顿,又说,“……你们不必再跟。”
说罢,提裙在手,抬腿朝远处追去。
二人下意识要跟,又记着她的话,硬生生停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好在雪不大,留给她的痕迹清晰可见,她一路顺着脚印的地方追跑,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追见谭合。
单手插膝喘气,她抬起眼。
这里除了一个老旧的客店,一排雪松和黄腊梅,便只有一驾不起眼的马车。
车并未亮灯,借着酒家有个起伏的轮廓,然而谭合径直走去马车旁边,转过身来看着木漪。
她知道的。
谭合是在引她过来,才缓了气,刚想直起腰,就听火石划擦。
风涛着雪尘,车内蓦然亮灯,点亮她的眼眸。
她弯着腰,一时竟然不敢动。
就这样看着车上布帘映出一个人的轮廓,那轮廓扯出火光的毛边,随后挪动,拉长,变形,之后被一手无声撩开。
才露半边若翠松若青云色的大袖,木漪眼眸紧缩,往后退了一步。
待他整个人下车,与她隔着风雪对望一眼,记忆中的轮廓半山半水,穿着白,便是仙鹤隐童,穿着绿,便如万物复苏,那样一张脸,与此时眼前的人重合。
木漪登时心火狂烧,连着之前几杯薄酒被点燃,肺腑全是酒气昏昏翻涌,蒸得她脸上酡红。
她后悔来到这里,退了又退。
谢春深下车,半披的发卷挡住深沉的玉面,逆风朝她走来。
木漪终于像见了鬼似的,一把丢了灯,转身便跑。
风帽落于后,领前系带松开,红色大氅滑落雪中,她紫衣长袖猎猎作响,跑了十几步,便被后来的人追上,将她的手一把拉住:
“木舟!”
木漪,木千龄,木舟,绕来绕去一个玄咒,都指向她。
他将木漪拽过身来,两人面对着面,风雪愈大,她的另一只手挣扎又困顿地落来,砸在他的胸前,谢春深通通握住,单手桎梏住她两手,往前一扯,将她困入怀中。
“你怎么来的?!你不该来!”
她的手被箍住,也要胡乱砸在他身上。
才见面,第一句话都不能好好说,谢春深被她砸的满腔哑火,将她手往后一折,听得她一声闷哼,又松了力度。
他嗔斥一声道:“我今夜便走,不会长留!”
她愣了愣。
他趁机一气将她压去旁边酒楼灯下。
墙头树上挂着红柿,从窗边横出几条乱枝,勾乱了她鬓边的发。
他的手指从她的下颌处滑摸上去,到了脸边,有些冰冷的手被她脸颊上的温度捂热了。
又闻见她身上散发的酒味,混着她身体里的馨香,是她身体发热时独有的味道,好像只有他能闻到。
他想起来很早以前,她发热得快死了,采英让他带她去看病时说过,他们两个是“青梅同窗”。
是啊,她被木耽带着写他的名字时,笔都拿不稳。
可现在她早过了稚女的年纪,他也快要四十岁了。
一个人时,再心冷,此时也会心软。
谢春深用唇碰了下她的额头和鼻子,他没有跟谁学过,只是出自一种想要爱惜对方的本能。
轻声问他唯一的青梅竹马:
“喝酒了?”
“你醉了?”
木漪犟着,梗着脖子不说话,将唇抿成一条线。
他其实看得出她有没有醉,想笑,又没有笑,强硬地撇断枝头,专注将她的碎发从乱枝里解脱出来。
动作虽带有一丝温柔,语气上又却又不容置喙:
“小舟,今夜随我回去。”
? ?这本书这个月应该会完结,这两个人物也好像真的陪我走了很长的路,有了很长的时间跨度。下一章给发点糖,有场幼儿园的车。没办法,尺度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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