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湿布，沉重地压在收容所的屋顶。
没有谁来救他们。
佐藤光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救赎，从不是从天而降的恩赐，而是从绝望的土壤里，用指甲抠挖出的唯一生路。
清晨五点五十八分，天光微熹，晨雾尚未散尽。
三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商务车悄无声息地滑到收容所门口，车门开启，走下的却不是身穿制服的安保人员，而是一群身着浅灰色职业套装的女性。
她们个个面带温和而疏离的微笑，为首的女人正是神代薰。
她的气质如同一把收在鞘中的冰冷手术刀，礼貌而精准。
“早上好，我们是总务省下属的心理健康促进协会，”神代薰向闻讯赶来的藤原静出示了一份印制精美的公函，“接到报告，为确保收容所儿童的心理健康，我们将进行一次免费的、无创的脑波压力普查。”
话语无懈可击。
躲在图书角特制书架后狭窄夹层里的佐藤光，透过一道不足半厘米的缝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的心跳沉重如鼓，却又被一股冰冷的意志强行压制。
她看见那些“心理疏导员”从便携箱中取出的仪器——小巧的银色圆盘，边缘闪烁着柔和的蓝光。
但佐藤光的【预言绘卷】在尖叫。
那不是在“采集”数据。
在她的灵觉视野里，那些仪器正主动向外释放着一种肉眼不可见的、低频的能量波纹，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试图将水面的一切涟漪都强行抚平。
她们要抹掉的，正是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孩子们梦境中的那一点微弱共鸣。
一旦这“涟漪”过于剧烈，被仪器判定为“异常”，强制注射的麻痹剂将是唯一的结局。
时间到了。
佐藤光轻轻拍了拍蜷缩在她身旁的山本奈绪的肩膀。
小女孩的身体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镇定。
佐藤光伸出手指，隔着缝隙，先是指了指远处墙壁上，一幅被她特意挂在显眼位置的画——一只简化的乌鸦，正从一座断裂的桥梁上振翅飞离。
随即，她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又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听见的，需要被看见。
山本奈绪看懂了，她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筛查在大厅里开始了。
孩子们被要求排好队，依次戴上那个银色的圆盘，闭上眼睛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昨晚梦到了什么？”。
那低频波纹开始弥漫，几个灵觉敏感的孩子显得有些昏昏欲睡，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神代薰站在一旁，看着主监测仪屏幕上平稳的波形，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一切尽在掌握。
“下一个，山本奈绪。”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山本奈绪站了起来。
但她没有走向前方的检测椅，而是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向了活动室另一头的图书角。
她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撕下墙上那幅“乌鸦飞离桥梁”的画，转身，用尽全力将它高高举起，像是在展示一面旗帜。
就在画被举起的那一瞬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队伍里，另外六个曾参与过“梦境放大器”实验的孩子，仿佛接收到了无声的指令，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们全都用小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们的嘴巴微微张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单调而持续的哼鸣声。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纯粹，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诡异的、穿透力极强的合声。
这声音的频率，精准地与佐藤光在无数次精神力透支的计算后，设计出的反制谐波完全吻合！
“嘀——嘀嘀嘀！警报！警报！”
神代薰面前的主监测仪屏幕瞬间被刺目的红色填满，尖锐的警报声划破了伪装的平静。
一名研究员惊慌地大叫：“神代主管！集体性神经共振！频率同步，强度……强度超出阈值三百个百分点！”
神代薰快步上前，冰冷的表情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她推开手下的研究员，亲自查看数据流。
屏幕上，那道狂乱飙升的红色波形，在经过系统解析后，呈现出一个清晰无比的逆向频谱图。
那个图形，她再熟悉不过。
“这不可能……”她失声喃喃，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动摇与难以置信，“这是‘鸦之公式’的逆向干扰波形……普通人，一群孩子，怎么可能懂这个！”
角落里，一直冷眼旁观的冈村隆志，原本已经将手伸向了口袋里的加密通讯器，准备向上级汇报这里的“群体性咒力失控”事件。
然而，当他看到那七个孩子自发地围成一个圈，将举着画的山本奈绪紧紧护在中心，用自己弱小的身体组成一道防线时，他的手指僵住了。
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那个也曾最爱在墙上涂鸦的孩子，后来，在一场被高层定义为“可控”的咒灵祓除任务中，因情报的“误判威胁”而牺牲。
画纸上天真的笑脸，与眼前这些孩子倔强的身影像潮水般重叠。
他缓缓放下手，转身，用一种疲惫而平静的语气，走向脸色铁青的神代薰。
“神代主管，”他沉声说，“这里的建筑材料非常特殊，含有大量的老式铁氧体吸音结构。我怀疑，检测数据可能受到了严重的物理性干扰，建议改期，在标准屏蔽环境下进行复查。”
不等神代薰回答，他状似不经意地后退半步，右脚的鞋跟“不小心”重重踩在了主监测仪延伸出的电源线上。
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后，伴随着一簇微弱的电火花，满屏刺目的红色瞬间熄灭，整个大厅重归寂静。
他为所有人，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喘息时间。
与此同时，药剂室的混乱也在上演。
护士野田真弓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大厅吸引，撬开了预备为孩子们注射的药箱。
替换后的针剂标签一模一样，但当她将一支针剂对着光线观察时，却发现液体的折射率有微小的异常。
她心中一凛，偷偷用棉签蘸取了一滴，迅速涂抹在自己私人手机的钢化膜上。
几秒钟后，那块坚硬的屏幕保护膜竟被腐蚀出一片毛玻璃般的区域，一行激光蚀刻的微小文字显现出来：“记忆清除程序V7.2版”。
一股寒意从野田的尾椎直冲头顶。
她立刻抓起内线电话，想通知全员戒备，但刚拿起听筒，两名伪装成医护人员的执行者已经堵在了门口，眼神冰冷。
“野田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
千钧一发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藤原静竟带着三个最大的孩子闯了进来，她手中挥舞着一叠厚厚的A4纸，上面全是她连夜复印好的、孩子们那些画着“红线”和“乌鸦”的画作合集。
“这里有证据！”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们在用不明药物删除孩子的记忆！这些画就是证明！”
混乱中，执行者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一瞬。
野田真弓抓住机会，手腕猛地一抖，将那支作为样本的针剂，如同一枚暗器，精准地弹射向天花板的通风口。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针剂稳稳落入了她早已在那里放置好的、一个装满废弃纱布的回收袋中。
午后，神代团队在冈村隆志“设备损坏，无法继续”的坚持下，暂时撤离。
收容所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真正的变化，却在墙外发生。
整座美术馆收容所的外墙，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那数十幅由佐伯凉一次次“清理”又一次次被孩子们画上的涂鸦，其中所有乌鸦的图案，竟在同一时间，齐刷刷地将鸟头转向了正西方，翅膀展开的角度也惊人的一致。
数公里外，正在城郊一座天桥下进行“涂鸦清理”直播的佐伯凉猛然抬头。
他看见，高高的天桥水泥护栏上，不知何时，已经被数十个一模一样的、朝向西方的乌鸦喷漆图案所覆盖。
他的直播间里，少数看懂了这“城市艺术”的粉丝开始刷屏：“‘听见的孩子’又更新了！”
同一时刻，商业街区。
虎杖悠仁正拎着一袋刚买的饭团，哼着歌路过美术馆的围墙。
他的脚步毫无征兆地一顿，目光被墙上一只用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乌鸦所吸引。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会对一幅儿童画产生兴趣，脑中已响起宿傩那低沉而不耐烦的嗓音：“喂，小子，小心点。这味道……有点像那个画画的女人的手笔。”
虎杖悠仁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巧撞翻了路边的垃圾桶，引来路人奇怪的目光。
而在美术馆幽暗的地下储藏室里，佐藤光虚弱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看着面前的山本奈绪，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用一支红色的蜡笔，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面上，画下了一个全新的、简单的符号。
那是一只手，正在用力推开一扇紧闭的门。
佐藤光明白，这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
有人，终于学会了，怎么用自己的眼睛和双手，去反抗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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