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突兀一问,像颗冷子投入暖潭,激起无声涟漪,却直砸得鹤元劫心头一懵,水花四溅……
怎么看?
那宇文启老贼,从头到脚,连呼吸都透着一股子陈腐权欲的酸气,他能怎么看?
可这话能掀开来说么?
满朝皆知,眼前这位金眸灼灼的年轻天子,能稳坐这龙庭,宇文家是掏了家底、流了血汗的。
他喉头滚动,下意识先瞥向身侧的御国千雪,见她冰蓝的眸子里雾霭微动,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目光再扫过岳父御国春,老爷子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眼神里是沉静的鼓励,“贤婿,但说无妨。”
行,有您老这句话垫着。
鹤元劫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入丹田,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视野边缘那串沉默而冰冷的数字……
【剩余星辰:颗】
又想到那位能只手擎天的剑神大舅哥……
所谓底气,慢慢顶了上来。
“咳……陛下。”他清了清嗓子,那沙砾磨过般的喉音在熏香袅袅、静谧得过分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粗粝,“那我就……有啥说啥了。”
“说!朕今日就想听听你的实话!”皇帝笑着催促,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金色眼眸里跳动着探究的光。
“朝堂上那些大人们,我一个泥腿子出身,本就认不全。他们信不过我,可能觉得我年轻不配站在这位置,这点我能理解,也正常。”
鹤元劫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石头落地,砸出实心儿的响,“但有一个人,我打第一眼瞧见,就觉着……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
“哦?是哪位卿家如此碍眼?”皇帝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上,兴致更浓。
“便是那宇文公爵,宇文启。”鹤元劫这话一出口,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紧,沉甸甸地压下来。
御国千雪端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在半空,瓷杯沿口氤氲的热气都似乎凝滞了。
一旁垂目静立如枯松的一正圆大师,那低阖的眼皮微微抬了起来……
“陛下,我这两只耳朵不白长,市井坊间,军营行伍,宇文家父子做下的那些事儿,听的不少。这名头嘛……”
鹤元劫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实在是臭得很。当然,兴许是我命不好,尽听见些腌臜混账话。陛下您既然问起,我就照实说了,我看他,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哪哪儿都膈应!”
话音落下,书房内落针可闻。
熏香细细的白烟笔直上升,仿佛也屏住了呼吸。
皇帝脸上的笑意像是被瞬间冻结,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深不见底。
御国千雪指尖微微蜷缩,一丝凉意无声攀上脊背。
御国春老爷子则半眯着眼,静静观望着龙椅上那年轻主宰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忽然——
“哈哈哈哈!”皇帝猛地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笑得肩膀抖动,甚至用力拍了几下座椅的紫檀木扶手,声响清脆,“好!好得很!鹤元劫,你这股子莽直痛快劲儿,对朕的脾气!痛快!真是痛快!”
众人皆是一怔,那绷紧的气氛骤然松弛下来,都跟着露出几分应景的笑意。
御国千雪垂下眼帘,轻轻将茶杯放回案几,指尖那点冰凉悄然褪去。
笑罢,皇帝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金色眼眸中的笑意如潮水般稍退,露出底下沉静的礁石。
“元劫兄弟。”皇帝放下茶盏,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却更清晰入耳,“既然话赶话说到这,朕不妨再与你多说两句体己话。”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巡界使兵团,满编十万,是天岚人数最众的军队。里头虽多是混日子的庸碌之徒,却也是维系这天岚基层不乱的根本。
如今战祸方歇,人丁凋敝,总口不足两百万,这十万人身后,牵绊着多少户人家的饭碗和指望。其对铁甲军的战力几何尚在其次,这份千丝万缕的牵连,重若千钧。
这巡界使的一级统帅便是宇文世子,虽说五大兵团的元帅是剑神大人,但剑神御国千夜和宇文家族有些渊源,明面上即便是剑神也奈何不了宇文家族!当然宇文家族也怎样不了剑神也就是了!”
说到这皇帝看了眼御国千雪,继续说:
“……宇文世子,年少勋贵,除了巡界使,手中握着一支死士私兵,人数不多,两千上下。但这两千人,是淬过火的尖刀,各个都是‘天使’,真咬起人来,是要见骨吸髓的。”
鹤元劫听得眉头拧紧,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糊。
天子跟自己剖析这些势力格局是何用意?
是告诫自己宇文家树大根深、爪牙锋利,让自己心生畏惧,知难而退,日后即便看不顺眼也得赔着笑脸?
似乎是这个理。
皇家权衡之术,不外如是。
但……
心底深处,又有一丝极细微的直觉在骚动,仿佛冰层下另有暗流汹涌,指向另一种更惊人、更酷烈的可能。
“行!今日就聊到这!点到为止!”皇帝忽然站起身,脸上又春风拂面,仿佛刚才那番低语从未发生过,“鹤大将军身负重责,还是尽早返回北境守望古城坐镇为要。朕这边,也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要批阅!”
谈话戛然而止,如同利刃斩断流水。
出得太岚宫,午后的阳光泼洒下来,竟有些刺目。
鹤元劫眯了眯眼,忍不住凑近御国春,低声问道:“岳父,陛下最后那番话,到底是……?”
御国春抚着银须,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天心似海,难测深浅啊……不过贤婿宽心,依老夫这点浅见,出不了大岔子。咱们这位陛下,年纪虽轻,胸襟是有的,这城府……也深得很。”
送御国春回府邸,鹤元劫几人并未入内。
白天,御国府邸妻妾成群,儿女绕膝,那份“热闹”是御国千雪素来最深恶痛绝的,多待一刻都觉窒息。
御国春也未强留,只站在鎏金大门前,目送他们离去,眼神复杂。
三人在皇城寻了家清静雅致的饭馆用了午饭,席间默契地避开了朝堂话题。
下午稍事歇息,便漫步长街,采买些稀罕物件,便是带回分予众人的礼物。
一正圆竟独自去了市集,称了几样水灵鲜嫩的时蔬回来,晚膳由他料理。
晚餐,一正圆下厨,几样素菜炒得青翠欲滴,清淡爽口,别有一番山林风味,与市井大荤迥然不同。
饭后,月华初上,剑网微薄,清辉遍洒小院,如同铺了一层薄霜。
鹤元劫与御国千雪沿着碎石小径缓步而行,夜风拂过,带来墙角竹丛的沙沙细响和不知名花草的暗香。
白日里按下不提的惊涛骇浪,此刻在这静谧的月色下,自然而然地重新漫上心头。
“千雪,”鹤元劫望着天际那几颗疏朗的寒星,开口道,“你说,陛下今日最后那番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御国千雪步履轻盈,银发流淌着月华,宛如冰河泻地。
“首先,他为何独独问你那个问题?明知是烫手的山芋,开口便得罪人。寻常臣子遇上,必定是左右逢源,含糊其辞。而你,没有。”
“所以……他首要是在掂量我的性子。”
“嗯。”御国千雪微微颔首,月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你答了,答得赤诚坦荡,甚至堪称莽撞,他反而抚掌大笑,称善道好。这或许意味着,他要的,恰恰就是你这份不掺假的‘直’。”
鹤元劫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指节:“那他后来点明宇文家的势力……我总觉得话里有话,像是有两层意思。其一,或许是告诉我宇文家势大根深,让我心存敬畏,莫要轻易去碰,免得引火烧身……”
“此种意思的占比很小。”御国千雪断然道,声音清冷如碎冰。
“为何?”鹤元劫愕然。
“因为……”她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冰蓝的眸子在月光下清亮得惊人,直直望入鹤元劫眼中,那目光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和某种近乎霸道的占有欲,“你是我御国千雪的人。”
这话说得极其自然,脱口而出,仿佛天经地义。
鹤元劫猝不及防,像是被天罚劈中,愣在当场,耳根子瞬间烧得滚烫,心跳擂鼓般撞着胸腔。
御国千雪话一出口,似乎也瞬间察觉了这话里的歧义与那过于直白浓烈的意味,莹白如玉的脸颊“唰”地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猛地别过脸去,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真不要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懂,我明白。”鹤元劫连忙点头,强行压下心头那阵汹涌的的悸动,“陛下若真想警示我莫惹宇文家,自有千百种更圆融的方式,绝不会当着你的面,用这种近乎……怂恿的语气。在这天岚,没有哪方势力,能让御国家族需退避三舍。”
“所以,剔除了所有不可能,”御国千雪转回脸,神色已极力恢复平日的清冷疏离,只是那冰蓝眼波的最深处,仍残留着一丝未被月色照彻的涟漪,“剩下的那个,无论多不可思议……”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
他们对视一眼,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连接了思绪,几乎在同一瞬间,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低声,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猜测:
“他有意……卸磨杀驴。”
夜风忽起,卷过庭院,竹叶摩擦发出一片密集的沙沙声,仿佛也在为这窥破的天机而战栗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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