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傍晚开始下，先是试探似的两点，继而像有人在天上撕碎了一匹灰布，哗啦一声，整座边城被罩进湿冷的鼓里。
城南的“暮鸦”旅馆只剩下最后一间偏房，窗棂朽了半扇，风一吹，吱呀吱呀地替雨声打拍子。
老板娘老得忘了自己姓什么，只记得十年前这里曾是驿站，后来铁路改道，马蹄声换成了汽笛，又换成了今晚的雨。
她给我钥匙时说：“住可以，但别问来历，别开门。”
我问：“谁敲门也不能开？”
她抬起浑浊的眼：“尤其是你以为认识的那个人。”
房间在二楼尽头，墙壁渗水，霉斑像旧地图。
我把湿透的帆布包扔在椅子上，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五个人，背景是戈壁落日，风把他们的衣角掀起，像五面残破的旗。
照片背面写着日期：2010.7.12。
今天，整整十五年。
我原本不该回来。
三个月前，我在北方的矿场收到一封没有邮戳的信，里面只有半枚狼头铜章，与我当年埋在胡杨林下的那半枚严丝合缝。
信纸空白，却在灯下显出指纹，像有人用血写的“救我”。
那指纹我认得——左手食指，缺了一截，是阿蛮。
阿蛮是我们五人里最年轻的，也是最不怕死的。
2010年，我们跟着老魏去罗布泊找金矿。
老魏说矿是祖辈留下的，地图藏在一本《大唐西域记》里。
我们信了，因为那时我们都穷得只剩命。
进戈壁第四天，水袋漏了，阿蛮偷偷把自己的水分给队里唯一的女队员林鸦。
第七天，地图被风沙啃得只剩一角，老魏却指着远处说：“到了。”
那里只有一片黑石头，像被天火烤过。
老魏跪下，用锤子砸开一块，石头里嵌着金线，细如发丝。
他笑得像哭：“祖宗没骗人。”
当天晚上，我们起了内讧。
林鸦要回去报告，说属于国家；老魏说先挖，挖完再说；我和阿蛮没主意；第五个人——老魏的侄子小武——突然掏出枪。
枪响时，林鸦的血溅在铜章上，像给狼头点了睛。
老魏疯了，掐住小武的脖子，两人滚下沙坡，再没上来。
我和阿蛮埋了林鸦，带着半袋金线和恐惧往回走。
走出戈壁那天，我们把铜章掰成两半，发誓永不回头。
后来我听说阿蛮去了南方，在边境拆弹。
我以为他死了，直到那半枚铜章寄来。
雨更大了，铁皮屋顶被敲得震耳。
我躺在床上，照片贴在胸口，像一块冰。
凌晨两点，走廊传来脚步声，重一下，轻一下，像瘸子。
接着是敲门声——三短一长，我们在戈壁的暗号。
我攥紧照片，想起老板娘的话。
敲门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指甲刮门，刺啦刺啦，像要把十五年前的沙子刮进来。
我赤脚踩在潮木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心爬上来。
门缝下塞进一张纸条：
“狼头缺了眼，石头在流血。”
我猛地拉开门——走廊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雨丝灌进来。
对面房门虚掩，透出煤油灯的光。
我走过去，听见里面有人哼歌，调子是林鸦常唱的《敖包相会》。
推门，灯芯噼啪爆了个花，椅子上坐着老魏。
他老了，头发像盐碱地，手里却捏着那半枚铜章。
“你来了。”他说，声音像沙子磨铁，“阿蛮在等你。”
我喉咙发干：“你不是……”
“死了？”老魏咧嘴，缺了颗门牙，“罗布泊没要我的命，是我自己不想出来。”
他摊开掌心，铜章的狼眼处嵌着一粒金线，“林鸦的血够纯，养活了它。”
我后退一步，撞倒桌上的镜子。
镜子里没有老魏，只有一把空椅子。
煤油灯突然灭了。
黑暗中有手掐住我的脖子，温度像戈壁的夜。
“债该还了。”是阿蛮的声音，却带着林鸦的哭腔。
我挣开，撞破窗棂，跌进雨里。
泥水溅起，我抬头，看见整栋旅馆的窗户都亮了，每一扇后面站着一个人——老魏、小武、林鸦、阿蛮，还有十五年前的我。
他们齐声说：“石头在流血。”
我狂奔，雨像针，金线像蛇。
跑到镇口的废井边，我踩到一块松动的青石板。
石板下是空的，我掉进去，摔在软绵绵的东西上。
煤油灯突然亮了，阿蛮举着它，脸被照得惨白。
“你终于来了。”他说。
我这才看清，井底铺满了金线，像一张发光的网，网中央躺着林鸦——她没老，胸口插着那把铜章做的匕首。
阿蛮说：“当年你没埋她，只是把她藏在这里。石头吸了她的血，长出了金子，也长出了我们。”
他指自己：“我拆弹时死了，魂被金线勾回来。”
又指井壁——那里嵌着老魏和小武的脸，像浮雕，眨眼。
“每十五年，旅馆会重现那晚，直到有人把债还清。”
阿蛮递给我另一半铜章：“把狼头合起来，插回她胸口，我们就散了。”
我接过铜章，手指碰到狼眼，金线突然活了，钻进我的血管。
剧痛中，我看见十五年前的自己站在井口，手里拎着铁锹。
原来那晚我根本没走，我杀了阿灭，把他推进井，又埋了林鸦，带着金子离开。
记忆像决堤，我跪下来，把铜章按进林鸦胸口。
金线瞬间熄灭，井塌了。
再睁眼，我在旅馆床上，雨停了，窗棂完好。
老板娘在楼下扫地，抬头冲我笑：“早啊，昨晚睡得可好？”
我摸口袋，照片成了空白，铜章变成一把锈铁屑。
走出旅馆，阳光刺眼，镇口的废井被水泥封了，上面长出一株向日葵。
我弯腰，看见花盘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石头会流血，但向日葵只记得太阳。”
我离开边城，没回头。
火车开动时，邻座小女孩递给我一张画，上面是五个手牵手的小人，背后是金色沙漠。
她奶声奶气地说：“叔叔，他们在笑。”
我接过画，发现背面有枚湿湿的指纹，左手食指，缺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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