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唇边,干涸的血痕微微开裂。我动了动手指,掌心压着一片冰凉的金属,纹路刻入皮肉,像是某种印记苏醒的前兆。
胸口那股暖流仍在游走,不似真气,也不像药力,倒像是从骨髓深处浮起的一缕生机。昨夜种种在脑中掠过——苏青鸾的针、她的泪、她指尖颤抖地覆在我腕上的温度,还有那一句低语:“你真是凤命之人。”那时我不知如何回应,如今却已明白,命格也好,劫难也罢,若不能活到看清真相那天,一切皆是空谈。
门轴轻响,一道身影步入房中。白衣如雪,袖口未绣纹饰,只以银线勾出半圈云雷暗纹。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移向我握紧匕首的手,眉峰微动。
“吐血三升,寒毒反噬而不亡,反倒催动体内隐脉贯通——此非人力可为,乃命格牵引。”太乙真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九阴之体者,万中无一,能承极寒而不灭,亦能引凤火而自焚。你既熬过冰珠试炼,便有资格听接下来的话。”
我撑起身子,脊背抵住床栏。喉间仍泛着腥气,但意识清明。我知道他在等什么——一个选择,一次确认。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案上。那是一柄短刃,通体漆黑,刃身无光,却隐隐透出冷意,仿佛连空气都被它割开了一道缝隙。刀柄缠着褪色的玄色丝绳,末端嵌着一枚灰白石扣,形如闭合的眼。
“此为玄铁所铸,采自北境冻土之下三千丈,经终南地火淬炼七载而成。凡人持之不过利器,于你,则可镇压寒毒三日。”他顿了顿,“三日后,若不得解法,毒势将倍增,届时纵有神医在世,亦难回天。”
我伸手去取,指尖刚触到刀柄,一股刺骨寒意便顺脉而上,直冲肩井。可就在这寒意侵袭之际,体内残存的寒毒竟似被压制,原本在经络中游走的钝痛悄然退散。
“为何要给我?”我问。
“因为你值得。”他说,“也因为,你是唯一能在寒毒与冰珠双重侵蚀下,仍唤醒‘凤引’之人。太乙观百年来,只待今日。”
我握紧匕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不只是武器,更像是一纸契约,一场赌注的开端。
门外忽传脚步声,沉重而急促,踏在青砖上的节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门被猛地推开,木框震颤,尘灰簌簌落下。
沈父立于门槛之外,铠甲未卸,腰间佩刀未摘,显然是从校场直奔而来。他目光扫过太乙真人,又落在我手中匕首上,脸色骤沉。
“荒唐!”他喝道,“你身负将军府血脉,岂能随一个江湖术士离府?外人知晓,说我沈家女儿弃家门于不顾,投靠山野道士,颜面何存!”
我没有起身,只是将匕首缓缓收入袖中。布料摩擦金属的声音很轻,却让屋内气氛骤然绷紧。
“父亲,”我说,“我不是要去求仙问道。”
“那你意欲何为?”他逼近一步,靴底碾碎地上一片枯叶,“昨夜险些丧命,今日便要跟人走?你以为这是儿戏?”
“这不是儿戏。”我抬眼看他,“是我活命的唯一机会。”
他冷笑:“区区寒毒,难道府中医官治不了?何必信这等虚妄之说!”
“医官治不了。”我声音平稳,“他们连我中的毒叫什么都不知道。冰魄散,出自北境极寒之地,以人心最冷时种入血脉,遇寒则生,逢热则噬。它不是病,是杀局。”
沈父一怔,显然未料我会说出此名。
我继续道:“藏书阁那夜,有人放火,只为逼我交出《鬼谷子》。假山之后,银针直指命门,若非苏青鸾相救,我早已断气。这些事,您知道吗?还是……您本就不愿知道?”
他面色铁青:“你在质问我?”
“我在告诉您事实。”我慢慢站起,双腿尚有些发软,但站得稳,“若您只想保全将军府的名声,大可另选继承家业之人。但我的命,我要自己争。”
屋内一时寂静。
太乙真人站在窗畔,未曾开口,也未劝解,仿佛只是见证这场对峙的结果。
沈父盯着我良久,忽然低声道:“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你?说你女扮男装混入学堂,是不知廉耻;说你高中状元,是靠裙带关系;说你如今这般模样,是报应。”他声音渐重,“我拼尽全力护你周全,你却要亲手毁掉这一切?”
“您护的是您的女儿,还是您的脸面?”我反问。
他猛地扬手,似要掴我,却又在半空中停住。那只手悬在那里,微微发抖。
“三日。”太乙真人终于开口,声音冷淡如霜,“她若三日内不到终南山下,此缘即断,匕首之力也将消散。此后生死,各安天命。”
说罢,他转身离去,衣袂拂过门槛,未留痕迹。
沈父站在原地,呼吸粗重。片刻后,他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不得踏出房门半步。我会派两名侍女守在外间,饭食按时送来。待风头过去,再议你的去留。”
我没有争辩,只是默默走到床边坐下。窗外柳枝轻晃,阳光斜照进来,在地面划出一道明暗交界的线。
他看了我一眼,终究转身离去,脚步沉重。
房门关上,锁扣落下。
我抬起左手,缓缓卷起袖口。玄铁匕首贴着小臂藏好,冰冷的金属紧贴肌肤,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丝微弱的震颤。这震颤不单来自寒铁,更像是某种呼应——仿佛体内沉睡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苏醒。
我闭目调息,感受着那股由匕首传来的寒意如何与体内残毒相互角力。它不像药物那样温和化解,而是以更强的冷压制另一重冷,如同两股寒流在血管中对峙。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日影西斜时,我听见窗外有衣料摩擦草叶的声响。一名侍女端着汤药走近,脚步轻缓。她在门口停了片刻,低声唤了一句“小姐”,见无人应答,便推门而入。
药碗放在桌上,腾起一缕白气。
她低头整理被角,动作细致。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门再次合上。
我睁开眼,望向桌上的药碗。瓷白如玉,边缘绘着细小的梅花,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款式。但这药……未必是医官所配。
我起身,走到桌前,用银簪轻轻搅动药汁。簪尖触到底部时,发出一声极细微的轻响——不是碰到了瓷,而是某种更硬的东西。
我倾倒药液,一颗米粒大小的黑色丸状物滚落桌面,沾湿后散发出淡淡的苦杏味。
我盯着那颗药丸,许久不动。
然后,我将它拾起,放入袖中匕首旁的暗袋里。
夜色渐浓,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我坐在灯下,手指摩挲着匕首末端的石扣。那纹路似曾相识,像极了幼时父亲书房中一幅古图上的符印。
三日之内,必须离开。
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起身,吹熄烛火,静坐于黑暗之中。
远处传来更鼓声,一下,又一下。
我数着它的节奏,等待时机。
窗外树影摇曳,一道人影悄然掠过墙根,停在院角。那人没有穿侍卫服色,也不像府中仆役,身形瘦削,右手始终按在腰侧,似藏着兵刃。
我屏息凝神,看着那道身影在月光下缓缓抬头。
他的脸藏在帽兜阴影中,但我认出了他袖口翻卷时露出的一截布条——靛蓝底色,边缘绣着半朵残梅。
那是三年前,母亲贴身侍女失踪前最后穿着的样式。
我的手缓缓移向袖中匕首。
风突然停了。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转头看向我的窗户。
我站在原地,没有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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