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风从窗缝钻入,吹熄了案头半截残烛。我未曾起身去点,指尖抵着冰匣边缘,寒意顺着指腹爬进经脉,与体内蛰伏的冷毒悄然呼应。
那册账本就藏在匣中第三层暗格,外裹三层油纸,再以玄冰封死。这是昨夜礼成归来后第一件事——不换衣,不解佩,先将副本安置妥当。灵汐的话还在耳边:“今晚子时,冰窖见。”可她未至,倒是这府里静得反常,连巡更的梆子声都断了两轮。
我闭目调息,耳畔却忽地掠过一丝异动——不是脚步,也不是风摇门扇,而是冰层细微开裂的轻响,自冰窖深处传来。
三步之外的冰晶阵已泛起微光,七枚碎冰悬浮如星,其中一枚正微微震颤。我睁眼,掌心凝气,一缕寒流自腕间涌出,引着空中残屑缓缓旋转。冰屑越聚越密,瞬息间结成一面薄镜,映出冰窖角落的情形:一人蹲在冰匣前,右手执刀撬锁,动作极稳,竟未激起半点霜尘飞扬。
黑衣蒙面,身形瘦削,左肩略低,似有旧伤。他袖口翻起一瞬,露出腕上一道暗红疤痕,蜿蜒如蛇。我不认得这人,但认得这种手法——快、准、无声,是专为盗密而生的死士。
我起身时未带丝毫声响,青袍拂地如水淌过石砖。距他三步之遥时,才启唇:“德妃的人,如今也敢碰户部的东西了?”
刀尖顿住。
他猛然回头,目光如刃扫来。我立在原地,指尖已凝出一根冰针,藏于袖底,只待他动。
他没逃,也没攻,反倒抬手探入颈后,取出一枚黑色药丸塞入口中,喉结一滚,便要咽下。
我早料到这一招。冰针脱手而出,直取其咽喉偏侧,穿皮破肉却不伤气管。他身子一僵,药丸卡在喉间,双目暴突,却发不出声。
“别急着死。”我走近,蹲下身与他对视,“你主子让你来取什么?真本?还是只想确认它是否在我手上?”
他咬牙,额角青筋跳动,试图运力逼毒。我伸手按住他胸口,寒气顺掌心渗入,封住几处要穴。他挣扎渐弱,眼神却仍凶狠。
我探手入其怀中,摸出一块青铜令牌——半块,断口参差,正面刻着一个“德”字,笔划深峻,非新刻。反面无纹,但边沿有一道细槽,像是曾嵌过什么东西。
这令不是宫中制式,也不属六部通行腰牌。倒像是旧年内廷私库所用的执事信物,十年前便已停发。能持有者,要么是旧人,要么……是继承了某些不能见光的权柄。
我把令牌收进袖中暗袋,再看冰匣——锁已毁,内里空空。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边竟浮起一丝笑意。
“你以为拿走的是真本?”我低声说,“那份誊抄的假册,墨里掺了显影粉,沾手即留痕,三日内必现字迹。你现在怀里揣着的,不过是个饵。”
地上那人瞳孔微缩,显然听懂了。
我站起身,袖中寒流一卷,地面血渍与脚印尽数覆上薄冰,不留痕迹。冰窖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可我知道,有人来了,也有人走了——带着我放出去的假消息,和半块足以追根溯源的令牌。
我转身欲离,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死士右手微动,食指在地上划了一下。
我没立刻去看。直到走出两步,才回眸扫向地面——那一划极短,斜撇带钩,像半个“巳”字,又像是一道指向冰窖西墙的箭头。
我折返,蹲下身细察。墙根积霜比别处厚,且有轻微刮擦痕迹。我伸手一抹,霜层脱落,露出底下一道窄缝——是暗格机关。
心头一紧。
我以冰针挑开机关扣,暗格弹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本薄册,封面无字,纸张泛黄,边角微焦,正是那日从火中抢出的原始账册残本。
这才是真正的证据。
我将其取出,指尖抚过纸页,触感粗糙却真实。原来许伯临死前交代的藏匿之处,并非虚言。这本册子一直就在这冰窖里,只是被设局之人故意引我去找那副本来转移视线。
好一招声东击西。
我将真册贴身收好,再看向那死士。他躺在地上,眼神复杂,既有不甘,也有惊疑。
“你不是冲账本来的。”我忽然明白,“你是冲这暗格里的东西。可你不知道它已被移走,所以拿了假册就走——说明你只奉命取物,不知其详。”
他没反应。
我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是谁派你来的?德妃本人,还是她身边那个总爱捻佛珠的老嬷?”
他眼皮一跳。
我笑了。“果然是她。”
那老妇人三年前入宫,说是德妃远亲,实则来历不明。平日寡言少语,只在德妃寝殿外焚香诵经,但从不露脸。我早觉蹊跷,如今看来,她才是真正的执线人。
我取出一枚小冰囊,压在他伤口周围,暂缓失血。此人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既服毒未死,又被我封脉延命,撑到天亮不成问题。
“留你性命,不是仁慈。”我将他拖入暗格后方的夹壁,推石掩住,“是想看看,谁会来收尸。”
刚合上石板,外头忽有动静。
不是脚步,是布料摩擦门框的声音——有人在推院门。
我闪身隐于柱后,屏息凝神。冰窖铁门被人推开一条缝,一道身影闪入,穿着粗布裙袄,头戴灰帕,竟是个仆妇模样。
她没点灯,径直走向冰匣,蹲下查看锁扣,又伸手探进内部摸索。动作熟练,毫不迟疑,显然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我眯眼细看她的手——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断口平整,像是幼年被利器削去。
这个特征,我在驸马府的仆役名册上见过。
她是府中负责浆洗衣物的老乳母,姓吴,二十年前曾在德妃宫中当差,后因“不慎烧毁一件旧衣”被贬出宫,三年前又被悄悄接入驸马府西厢居住,每月初七领取一份特供药材。
我一直以为她是来养老的。
现在想来,她是来守这里的。
她摸不到账册,眉头皱起,随即转向西墙,开始沿着缝隙摸索机关。指尖一寸寸划过石面,速度越来越快,显然在焦急寻找。
我悄然靠近,距她身后仅一步之遥时,才开口:“你在找什么?那份假册,已经被拿走了。”
她浑身一僵,缓缓转头。
昏光下,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没说。
“你说不说都一样。”我盯着她的眼睛,“这冰窖建于先帝年间,原是储藏贡品火髓草之所。后来废弃,改作寻常冰库。可你知道它真正的用途是什么吗?”
她呼吸变重。
“它是条密道的入口。”我缓缓道,“通向皇宫地底旧渠,当年太乙真人被押赴天牢,就是从这条路走的。而你,每晚子时都会来这里一趟,不是为了打扫,是为了确认机关是否完好。”
她猛地后退一步,撞上墙壁。
“你以为自己在为主子办事。”我逼近一步,“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你?一个被贬出宫的老妇,为何能重新踏进皇家府邸?又为何会被安排在离冰窖最近的屋子?”
她摇头,声音沙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我冷冷道,“你手里这半块令牌,是从谁那里拿的?是不是那个总在夜里敲你房门的老嬷?”
她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瘫软下去。
就在这时,她袖中突然滑出一物——一枚铜铃,小巧古旧,铃舌断裂,表面刻着一朵半开的昙花。
我心头一震。
这铃,我在太乙观的遗物清单上见过。
师父曾说,此铃乃师门禁器,唯有执掌刑律的监戒使方可持有。二十年前,随一名叛徒失踪。
而现在,它出现在一个乳母手中。
她看着我,眼中忽然涌出泪水:“他说……只要我守住这里,就能再见我女儿一面……她说她还活着……在地下……在火里……”
话音未落,她忽然抽搐起来,嘴角溢出白沫。
我扑上前扶住她,探其脉搏——剧毒攻心,发作极快。
她倒在冰地上,手指还紧紧攥着那枚断铃,双眼圆睁,望向穹顶深处,像是在看某个看不见的人。
喜欢凤鸣九天之寒刃断鸾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凤鸣九天之寒刃断鸾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