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屋里时,天刚亮。窗帘缝里透进一缕灰白的光,落在床沿。那张日记纸还在我口袋里,边角被风刮得有点卷。我没拿出来,只是把它塞进抽屉最深处,顺手带出了那个旧存钱罐。
陶的,巴掌大,裂了一道缝,从耳朵斜到下巴。我把它放在桌上,打开胶水瓶盖。手指有点抖,滴了两回才对准裂缝。
阿辞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蹲在桌边,没说话,就看着我涂胶水。我低着头,不想看他。昨夜屋顶的话太烫,现在还贴在耳边。
“能修好吗?”他忽然问。
“修不好也得修。”我捏紧罐子,“不然钱会漏。”
他没动,声音轻下来:“可里面的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我没理他,把罐子翻过来,让胶水顺着缝流进去。他盯着那道裂痕,像在看什么我没看见的东西。
过了会儿,他伸手,轻轻碰了碰罐底。“我能打开看看吗?”
我手一僵。“别。”
“为什么不能?”
“没什么好看的。”我攥住罐口,“就是些零钱,还有……以前写的字条。”
他没松手。“你怕我看见什么?”
我抬眼看他。他眼神很静,不像在逼问,倒像在等一个答案。我忽然想起昨夜他在星空下写的那句话——**我一直在看。从十六岁,到现在**。
心口抽了一下。
“随你。”我松开手,转身去厨房倒水。
他拧开罐子底盖,一张纸条先飘出来。他捡起来,念:“给Ac买生日礼物。”顿了顿,抬头看我,“Ac……是我吗?”
我背对着他,手里的杯子差点滑下去。
“不是。”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又抽出一张,字迹歪歪扭扭:“今天看到Ac在走廊擦黑板,手蹭破了,我想递创可贴,没敢。”他念完,抬头,“这字,是你写的?”
“是。”
“可这‘Ac’的写法……”他指尖划过笔画,“我写过。”
我猛地转身。“你别瞎猜。”
他没看我,又抽出一张。这次没念,只盯着字迹看。然后他从西装内袋掏出那支钢笔,拧开,比对笔锋走向。
“这‘A’的起笔,是斜切进的。‘c’收尾带钩。”他低声说,“我画星星的时候,也是这样下笔。”
我冲过去抢罐子。他抬手挡住,没用力,但我没抢动。
“让我看。”他说。
我僵住。
他又抽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Ac一定不喜欢甜豆浆,因为他每次值日都倒掉没人喝的那杯。”
他念完,抬眼。“我昨天喝你带回来的豆浆,倒掉了甜的那杯。”
“巧合。”
“还有这个。”他又翻出一张,“‘今天下雨,Ac把伞让给了一只猫。’”他抬头,“前天你送完单回来,说楼下有只湿透的猫,我把伞塞给你,让你带下去。”
“那是你心软。”
“可我以前也这么做过?”他声音低下去,“在梦里。”
我咬住嘴唇。
他一张张翻,动作很慢。每抽出一张,就像往我心里钉一根钉子。那些我以为早就埋进过去的字句,现在全被他捧在手里,像捧着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忽然,他停住。
手里那张纸,是我写的最后一张:“如果Ac真的存在,他一定记得,我值日那天,手蹭破了,他说‘别动’,然后蹲下来,对着伤口吹气。”
我呼吸停了。
他抬头,声音很轻:“我梦见了这个场景。不止一次。我蹲在地上,看你手上的伤,想碰,又不敢。后来我做了,就在昨天。”
我猛地把罐子抢过来,塞进柜子最底层,推上抽屉。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说,“你现在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在这儿。”
他没拦我。
我走到床边,开始叠被子。手指发僵,被角怎么都捋不平。身后很静,我没敢回头。
过了很久,听见纸张折起的声音。轻微,但很认真。像在对待什么不能弄皱的东西。
然后是西装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把那张字条,放进了口袋。
我闭了闭眼。
“如果我不是他,”他忽然说,“为什么我写的字,会出现在你的过去?”
我没回头。
“为什么我一见你,就知道你煮面少放盐?为什么你皱眉,我就知道你电动车又坏了?为什么你低头走路,我就想把伞往你那边偏?”
我攥紧被角。
“这不是失忆。”他说,“是回来。”
我猛地拉开抽屉,把存钱罐重新拿出来,倒扣在桌上。硬币哗啦散开,字条也撒了一桌。我一张张捡,想收走,手却抖得厉害。
他蹲下来,帮我捡。
指尖碰到同一张纸时,我没缩。他也没动。
“你记得的,”我声音哑了,“只是片段。”
“可片段拼起来,就是完整的你。”他抬头看我,“而我所有的片段里,都有你。”
我终于抬头。
他眼神没躲,也没逼我。就那么看着我,像在等一个迟到了很多年的回应。
“你有没有想过,”我低声说,“也许你不是来找我的?也许你只是……走错了路?”
他摇头。“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家在哪,但我知道,我属于你。”
我喉咙发紧。
“我梦里的教室,是你值日的那间。我画的星星,是你日记里写的那片天。我藏钢笔的习惯,是你写在字条上的细节。”他顿了顿,“我甚至记得,你校服左袖口,有个没缝好的线头。”
我猛地抬手,摸向校服袖口。
那里,确实有一小段线头,一直没剪。
我后退一步,撞到桌角。
他站起来,没靠近。“你说我走错了。可如果真是错,为什么我每一步,都踩在你的记忆里?”
我没说话。
他弯腰,把最后一张字条捡起来。上面写着:“今天,星星画得特别亮。我想,Ac是不是也在看同一片天。”
他盯着那行字,很久。
然后,他从口袋掏出钢笔,在背面空白处,写下一行新字:
**Sw,我正看着。和十六岁那年一样,一眨不眨**。
墨迹在纸上慢慢晕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把字条重新折好,放进西装内袋,动作轻得像放一颗心跳。
他坐下,从保温箱里抽出一张外卖单,翻到背面。铅笔尖落在纸上,一笔一划,临摹着字条上的“Ac”二字。
写了一遍,又一遍。
我坐在床沿,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的线头。窗外传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他忽然停下笔。
抬头看我。
“你存钱罐里,”他问,“还有多少?”
“……快够了。”
“够什么?”
我盯着柜角那个裂了缝的罐子,轻声说:“够买一张车票。”
他笔尖一顿。
“去哪?”
我没回答。
他慢慢把铅笔放下,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拿起那个存钱罐。胶水还没干透,裂痕还看得见。
他对着光看了看,然后,把罐子轻轻放回原处。
转身时,西装口袋露出一角纸边。
那是我写给Ac的最后一张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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