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斋内,时间仿佛被蒙尘的器物凝固。方朝阳指尖拂过柜台,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在积灰上如同航迹。他并不急于清扫,这灰尘是时间的痂,也是最好的伪装。后院井台边,他打上来一桶水,冰凉刺骨。以指为笔,蘸水在青石地上画下一道简易的“净宅符”。水迹蜿蜒,隐有微光流转,随即没入石缝,将一个月来悄然渗入的细微阴秽之气荡涤一空,只留下清冽的草木水汽。
做完这一切,他搬了那张老藤椅到门口,隔着拉下的卷帘门,听着外面世界的声音。不是用耳,是用灵觉。城市的“声音”是复杂的织锦——车辆的噪音是粗糙的纬线,人声的浮动是杂色的经线,而在其下,还有更深层、更隐秘的丝缕在穿梭。
他“听”到了几道尤为突出的“杂音”。
城北方向,一股如同腐烂甜腻的阴气盘踞不散,带着痴缠的怨念,应是横死的情魂所化,不算强大,却如污渍般令人不适。东区新建的科技园区地底,传来沉闷的、如同心脏被攥住的搏动,那是施工时惊扰了沉睡的地灵,虽未化恶,但不满的震颤已隐隐影响周边风水。更远处,南城水库的方向,被“守夜人”力场封锁的区域如同一个沉默的脓包,那“伪神”河伯的怨戾虽被压制,却并未根除,仍在缓慢汲取着水脉的阴力。
这些,是这座城市固有的“病灶”。
而一些新的“视线”,如同夜晚路灯下的飞蛾,在他灵觉的感知范围内若隐若现。有的来自某些气息古老沉凝的方位,带着审视与估量;有的则飘忽不定,能量性质诡异,似乎与那日门楣上的窥探印记同源。它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往生斋”周围无形的边界,如同试探水温。
方朝阳闭着眼,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他没有驱赶这些视线,也没有回应。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能让他在不暴露太多底牌的情况下,重新在这片暗流涌动的水域中,投下自己的石子。
契机来得比预想中快。
第三天下午,日头西斜,将巷子拉出长长的阴影。卷帘门被人轻轻叩响,声音迟疑而局促。
不是那些“视线”中的任何一道。来者气息微弱,带着一股医院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
方朝阳没有起身,灵觉如水银泻地,已将来人“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凌乱,眼圈深陷,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他周身缠绕着一股极其污浊、带着腥臊和药物苦涩的秽气,但这秽气之中,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极其阴毒的……咒力残留。
不是普通的撞邪。是被人下了阴损的咒术,而且时日不短,已快油尽灯枯。
“门没锁。”方朝阳的声音透过卷帘门,平淡无波。
门外的人似乎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才颤抖着手,费力地将卷帘门向上拉起一段,弯着腰钻了进来。店内昏暗的光线让他眯了眯眼,待看到柜台后端坐的方朝阳时,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所谓的“大师”如此年轻。
“您……您就是方大师?”男人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有事?”方朝阳抬眼看他。男人面相憨厚,但此刻印堂笼罩着一层近乎实质的黑灰死气,命火摇曳,如同风中残烛。他身上的工装沾着油污,手指粗糙,是个底层劳力者。那帆布包里,散发出一股更浓的、混合着草药和某种腐败生物组织的古怪气味。
“扑通”一声,男人直接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大师,救命啊!我……我老婆快不行了!医院查不出毛病,就说器官衰竭……可我知道,不是的!是……是那东西搞的鬼!”
他语无伦次,慌忙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巴掌大小、做工粗糙的桃木符牌。符牌已经开裂,颜色发黑,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但那符文的结构……
方朝阳目光一凝。
不是正统道门符箓,也不是他所知的任何民间流派。那笔画扭曲,透着一股邪异的吸力,核心处几个转折,隐隐与他记忆中“基金会”的符号、青铜空间的扭曲纹路,有那么一丝极其隐晦的、形似的意味!虽然简陋了无数倍,但那种追求“控制”与“汲取”的核心恶意,如出一辙!
“这是哪来的?”方朝阳的声音冷了几分。
男人被他的语气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是……是三个月前,一个游方的老道士给我的!他说我家里有秽气,戴这个能保平安……一开始是挺好,我干活都有劲了……可后来,我老婆就开始生病,越来越重……我找了很多人看,都说这符有问题,可谁也解不了!后来有个懂点的先生说,这符……这符是在‘借命’!”
借命符?方朝阳心中冷笑。名字倒是贴切。这粗糙的符牌,正是以一种邪门的方式,缓慢汲取佩戴者及其亲近之人的生机元气,反馈给制符者,或者……某个特定的“目标”。这男人命硬,暂时扛得住,但他妻子体质稍弱,便首当其冲。
制作这符的人,手段歹毒且隐蔽,绝非普通江湖骗子。那符文中蕴含的一丝“异类”气息,更是让方朝阳心生警惕。
“大师,求求您,救救我老婆!多少钱我都给!我砸锅卖铁也给!”男人磕着头,额头触碰地面发出沉闷声响。
方朝阳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邪异的符牌。这是一个陷阱?还是单纯的巧合?那些窥探的视线,是否正等着他出手?
他站起身,走到男人面前,没有去扶他,只是淡淡道:“起来。带我去看看你妻子。”
男人愣住了,随即狂喜,连滚爬爬地起身:“现在?好,好!我家就在不远!”
方朝阳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普通的帆布背包,将几样东西随意塞了进去——一沓空白的黄表纸,一盒朱砂,还有那柄用布包裹的“却邪”。他没有动用任何显眼的“守夜人”装备。
“走吧。”
他率先走出往生斋,重新拉下卷帘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巷子里,几只麻雀在电线杆上叽喳。远处,那些隐晦的“视线”似乎波动了一下,变得更加专注。
男人名叫李建国,住在几条街外的一片待拆迁的棚户区。路上,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家里的怪事,从他得到符牌,到妻子莫名病倒,再到求医无门、求助各种“大师”被骗光积蓄的经过。
方朝阳默默听着,灵觉早已如同无形的触须,提前探向了李建国所指的方向。
那是一片低矮、拥挤的平房区,空气中弥漫着贫穷和衰败的气息。而在李建国家那间昏暗潮湿的屋子里,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病气与那邪符咒力的污浊能量,如同实质的乌云,笼罩着一切。
就在他脚步踏进这片区域的同时。
嗡——
他背后帆布包里的“却邪”剑,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是预警,更像是一种……锁定。
方朝阳脚步不停,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果然,不只是借命那么简单。
这邪符,或者说制作这邪符的人,似乎……别有目的。
而他自己,好像不小心,踩进了某个为他精心准备的……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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