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医疗中心的纯白,终于在某个平淡的清晨被正式告别。方朝阳站在基地出口,身上是林玥准备的普通便装,略显宽松,遮住了依旧清瘦但不再那么形销骨立的身形。背后,那柄用特殊材料包裹的“却邪”剑分量沉实,怀中,太平法印与那块“赊刀人”龟甲紧贴胸口,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过往的一切。
秦戈没有来送,只有一份加密信息传到了他新配的、功能简化的通讯器上:“权限保留,后勤通道畅通。非必要,不联络。保重。”
简洁,一如秦戈的风格。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放手,也是一种无形的支持。方朝阳明白,“守夜人”这艘大船,有它必须遵循的航道和要应对的惊涛骇浪,而他这条侥幸未沉的小舟,需要独自去寻找适合自己的水域了。
他没有直接回往生斋。那地方承载了太多,需要一点时间让尘埃落定,也让某些暗处的目光逐渐失去焦距。他需要一场“行走”,一场真正属于太平道传人的行走。不是躲在官方羽翼下处理标记好的“异常”,而是去接触那些更底层、更贴近世俗,却也更能映照人心的“不干净”。
第一站,他选在了邻省一个叫“灰土镇”的地方。信息来源于“守夜人”半公开的、对民间法师开放的求助平台,级别很低,描述也含糊——镇外乱葬岗近年不安宁,夜有鬼火成群,伴有摄魂魔音,已有数名晚归者受惊病倒。
报酬微薄,路途遥远,正统的“守夜人”外勤根本不会理会。但这正合方朝阳之意。
他搭乘最普通的绿皮火车,摇摇晃晃十几个小时,又在破旧的中巴车上颠簸半日,才抵达这个被灰黄色土丘环绕、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和贫穷气息的小镇。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在镇口一家最便宜、也最不起眼的老旧旅店住下。房间狭小,墙壁斑驳,但足够安静。他放下简单的行囊,感受着脚下土地传来的、远比大城市稀薄却更加“真实”的地气。这里的地脉也曾受之前大范围紊乱的波及,但恢复得更快,只是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入夜,月黑风高。
方朝阳独自一人,走向镇外那片传说中的乱葬岗。没有使用任何现代装备,甚至没有提前绘制符箓。他只是走着,步伐不快,体内那枚重新开始缓慢搏动的金色雷纹,与脚下大地,与怀中龟甲隐隐呼应。
乱葬岗名副其实,荒草过膝,残碑歪斜,不知名的虫豸在黑暗中窸窣作响。阴气很重,但对于见过青铜空间和西山槐树的方朝阳而言,这里的氛围只能算“清凉”。
他走到坟岗中心,站定。灵觉如同无声的潮水,向四周蔓延开去。
很快,他“看”到了。不是孤魂野鬼,也不是什么厉煞凶灵。而是一种更加“集体”的东西——无数残破、微弱、浑噩的死者意念,因为某种外力的牵引(很可能是之前的地脉紊乱),从沉睡中被惊扰,汇聚成了一股无意识的、带着恐惧与茫然的“意念流”。它们本能地汲取着月华和地阴之气,化作飘忽的磷火(鬼火),并因为自身情绪的共鸣,发出了那种能干扰常人心智的“魔音”。
本质上,它们是无害的,甚至可以说是“可怜”的。
若在以前,方朝阳或许会直接用雷法驱散,或者绘制“安魂符”强行安抚。但此刻,握着怀中那枚温润中带着沧桑的太平法印,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
那是师傅牛天柱醉酒后,曾絮叨过的,关于祖师张角早年行走民间的事迹。并非都是呼风唤雨、符水治病的神异,更多是这种面对底层百姓死后不得安宁的悲悯与无奈。当时张角所用的,并非霸道镇压,而是一种名为 “黄天抚灵咒” 的古老法门,旨在沟通幽冥,安抚亡魂,导其归于平静,而非打杀。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方朝阳低声吟哦着这早已被历史尘封的口号,心中却涌起一股截然不同的感悟。这并非造反的檄文,其核心,或许正是祖师对旧有秩序(苍天,指代僵化的生死规则、贵族垄断的祭祀权)的不满,以及对建立一种新的、更平等、更贴近生民疾苦的“黄天”秩序的向往。这“黄天”,未必指代王朝,更可能是一种理想的、人鬼各安其位的“太平世道”。
他闭上眼睛,不再依靠“却邪”的锋锐,也不再强行催动雷纹。而是将心神沉入太平法印之中,去感受、去共鸣其中蕴含的、属于太平道最初的那份悲愿与安抚之力。
同时,他借助怀中龟甲与大地的那丝联系,将自身意念,化作一种温和的、充满理解与抚慰的波动,缓缓融入那片混乱的亡魂意念流中。
没有金光万丈,没有雷霆霹雳。
只有一种无声的交流,一种跨越生死的理解。
他“告诉”那些惊惶的亡魂,动荡已经过去,安息的时候到了。他引导着它们,不再无序地汲取阴气,而是顺着地脉平复后自然流转的轨迹,缓缓沉入大地深处,回归它们本该去的宁静。
过程很慢。比用雷法驱散慢得多,也耗费心神。
但方朝阳耐心地做着。他感觉到,那些混乱的意念,在他的安抚下,逐渐变得平和,恐惧与茫然慢慢消散,最终化作点点微光,如同归巢的萤火,悄无声息地没入地下。
周围的磷火渐渐熄灭,那扰人的魔音也归于寂静。
乱葬岗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死寂,但那不再是阴森,而是一种……安宁。
当最后一丝亡魂意念被安抚归位,东方天际已露出了鱼肚白。
方朝阳缓缓睁开眼,脸色有些苍白,是心神消耗过度的表现。但他眼中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充实。
这一次,他没有动用“守夜人”的装备,没有依靠秦戈的后援,甚至没有使用最具攻击性的雷法。他仅仅依靠对太平道本源之力的理解与运用,便化解了此地的“异常”。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太平法印,那上面的裂纹似乎都显得亲切了些许。
“原来……这才是‘太平’的一部分真意。”他喃喃自语。
回到灰土镇,天已大亮。他没有去领取那微薄的报酬,甚至没有告知任何人。只是在早摊上喝了碗热乎乎的羊杂汤,便悄然登上了离开的班车。
旅店老板只当这是个奇怪的过路客,并未在意。
而方朝阳的“行走”,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数月,他的足迹踏遍了数个省份的偏远之地。处理的事情也五花八门——有被精怪窃取气运的农户,有祖坟风水被破导致家宅不宁的乡绅,有被横死怨灵纠缠的苦主……
他不再追求效率,不再依赖外力。每一次,他都尝试从太平道的传承中寻找最“合适”的解决之道。有时是绘制蕴含生机的“青囊符”为被精怪所害者调理身体;有时是运用“地脉导引术”调整被破坏的风水;有时则是如同在灰土镇那般,以自身意念沟通、安抚怨灵,了解其冤屈,化解其执念,甚至偶尔会借助官府(以匿名信等方式)为其昭雪陈年旧案。
他见识了人间更多的悲欢离合,也更深地体会到了祖师张角当年创立太平道时,那份“致太平”的初心,并非虚无缥缈的教义,而是源于对这片土地上生民最质朴的关怀与悲悯。
在这个过程中,他与“守夜人”的联系越来越少。秦戈偶尔会发来一些关于月球坐标“静海之眼”勘探进度的只言片语,或者提醒他某个区域有高能量反应,但从不干涉他的行动。林玥则会定期发来一些根据他身体状况调整的、温和的调养建议和基础物资清单,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后勤官。
方朝阳渐渐明白,他与“守夜人”的关系,正在演变成一种更纯粹的“合作”——他提供独特的视角和处理某些特定事件的能力,而“守夜人”则在他需要时,提供必要的信息和物资支持,互不统属,各取所需。
这种独立性,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他可以更深入地沉浸在对太平道历史的追溯与感悟中。
在一处废弃的古道观残垣下,他面对一个因战乱而凝聚了数百年杀伐之气的“兵煞”地灵,没有选择以“却邪”强行斩灭,而是回忆起太平道典籍中关于张角曾试图“化解兵戈之气,立黄天太平”的记载。他枯坐三日,以自身太平真炁为引,诵读《太平清领书》中关于止戈、抚民的篇章,最终将那狂暴的兵煞之气,引导转化为守护一方的纯阳罡气。
在一座被水匪盘踞百年、怨气冲天的古渡口,他面对无数溺死商旅的怨魂,没有绘制复杂的“超度”符阵,而是效仿祖师“符水救人”的典故,取江水一碗,以自身精血混合太平真炁,画下“解怨安魂符”溶于水中,再将符水洒入江心。并非强行超度,而是以自身道念为誓,承诺将铲除盘踞上游、为祸一方的水匪残余(他随后也确实做到了),以此功德,化解怨魂执念,助其往生。
每一次这样的经历,都让他对太平道的传承多一分理解,对怀中那枚法印多一分亲切,对自身的力量也多一分掌控。那枚金色雷纹在这一次次并非以杀伐为主的运用中,反而变得更加凝实、内敛,与太平真炁的融合也愈发圆融。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修士”,更像是一个行走于人世与幽冥边缘的“行者”,践行着一条属于太平道的、独特的路。
这天,他处理完一桩湘西赶尸匠传承断绝引发的“尸变”小麻烦后,在一处僻静的山谷溪边休憩。
通讯器轻微震动,是林玥发来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份加密的生理数据报告。上面显示,他的本源恢复度已悄然突破50%大关,灵魂损伤修复至35%,综合状态评估为“稳定,具备持续低烈度活动能力”。
方朝阳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面容依旧年轻,但眼神深处,已沉淀了太多风霜与明悟。
他收起通讯器,从怀中拿出那枚太平法印,指尖拂过其上冰冷的裂纹。
“祖师,‘黄天’之路,弟子方朝阳,正在走。”
他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扎根于历史与血脉的坚定。
然后,他站起身,背起行囊,继续向着下一个需要他的地方走去。
身影融入苍茫山色,渐行渐远。
属于方朝阳的,真正的太平道之路,已然铺开。而“守夜人”,则成为了这条路上,一个遥远而可靠的后勤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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