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枫山璇玑阁。
宋容暄用一块绸布细细擦着过江寒的剑身,直到它光亮得可以可以照出自己的影子,才舍得放下。
他在等待着夜的降临,去完成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侯爷,已经打探清楚了,西北门的守卫是最松的,只有三个人。”
齐烨按照宋容暄的吩咐,扮作走街串巷的沽酒小贩,将齐王府的八个门摸了个通透。
桌案上摆着一张花亦泠手绘的地图,标注了齐王府内的位置,宋容暄的指尖轻轻点在齐王妃的照水阁上。
想要不惊动齐王妃已经是不可能,那就只有将她迷晕或者打晕这一条路了。
忘机老人送来的迷药中,有一种叫天女散,与沉香的味道相似,粗细察觉。
宋容暄看到血红的残阳从漏窗中透出几缕光亮,心仿佛也跟着落日一同坠了下去。
袅袅,一定要等我。
“哗啦!”
一瓢冰水兜头浇下,顷刻间冰冷的触感吻过每一寸肌肤,如同针尖刺痛。
雾盈的身子被绑得结实,后背紧贴着一堵凹凸不平的石墙,凸起的石块硌得她骨头生疼。
他们碍于璇玑阁的面子,没给她上太重的刑罚,顶多是三天三夜没让她合眼罢了。
雾盈打着哈欠,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原来行侠仗义、深得民心的力量,在高高在上的强权面前,不值一提。
眼冒金星的瞬间,她恍然看到一个人走到她跟前,冰冷的话语不带丝毫温度:“还没说吗?”
“没有。”对面的黑衣婢女恭敬道。
雾盈艰难抬起头:“我要是死了,你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王妃还是好好想想吧。”
“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对不对?”秦书禾的眸子猩红,声音尖利,“快说!”
雾盈唇角微微上扬,摇了摇头。
“若是说了,我还能有活路?”雾盈抬眸,“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等到那一天,齐王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轻蔑地笑起来。
“他手中有什么?”秦书禾的眼睫不停地颤动,“你快说!你快说!”
“我怎么会知道?”雾盈不紧不慢道,似笑非笑地打趣,“我觉得,你把我放回去,说不定我还能想起来……”
秦书禾的脸黑得能滴下墨汁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雾盈松了口气,感觉头盖骨像是被人掀开,传来钝钝的疼痛。
夜半三更,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梧桐叶打着旋徐徐飘落。
三条人影被拖得很长。
三人行至王府所在街巷的路口,远远望见三个佩刀侍卫在西北门处逡巡。
宋容暄从怀中掏出香囊,把绳子拉松,一个箭步冲过去,速度提到了极致,几乎成了一个虚影。他屏住呼吸,对空一扬手,那三个侍卫同时抽刀,但还是晚了一步。
药效没那么强,这宋容暄早已经预料到了,齐烨抽出软鞭,软鞭灵蛇一般缠上一个人的侍卫,他顿时如同枯叶飞了出去。
余下两个人意识逐渐昏沉,脚步虚浮无力,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宋容暄一挥手,三人利落地翻墙而入。
四周寂静无声,树影婆娑。宋容暄按照地图上的位置,一寸一寸地摸过去,身子紧贴着墙壁。
提灯巡夜的婢女从远处走来,宋容暄三人连忙躲在假山后,屏息凝神。
待她走后,宋容暄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照水阁的窗户边。
齐烨轻轻捅破了窗纸,朝里头望去。
隔着重重帐幔,看不清那里头是否有人在沉睡。
门虚掩着,齐烨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子里飘散着甜腻的香气,他蹑手蹑脚地走向床幔,屏住呼吸,在掀开床幔的瞬间身体顿时僵直——
床上竟然没有人!
宋容暄站在他身后,眉心拧了一下。看来齐王妃早有准备,甚至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静默了一瞬,却并没有出现想象中被包围的景象,宋容暄也觉得诧异——难道是齐王妃有什么事情出去了?
还是……
他的目光转向靠墙的一个博古架,那应当就是花亦泠提到的暗牢入口。它看上去很沉重,仅靠一个人显然无法搬动。
他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搜索着,博古架顶端是两只斗彩莲花瓷碗,中间是一座九彩凤戏凰灯台,那瓷碗周遭落了一层灰,可灯台附近却干净得很,甚至里头连剩余的灯油都没有。
宋容暄摩挲着它发亮的边缘,轻轻一转,灯台已经不在原位,伴随着沉闷的响声,博古架缓缓朝西移动,瓷碗跟着晃动起来。
这番动静显然惊动了里边的人,宋容暄看见一团黑影直直扑向自己的面门,连忙侧身躲过,抽出过江寒。
看来齐王妃十有八九也在里头。
再定睛一看,那团黑影是一位年轻女子,通身上下皆着皂色,脚蹬鹿皮靴,身姿轻盈,手法却狠辣不留情面。她身后紧跟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两人皆手执双刀,朝三人扑过来。
黑衣女子一击不成,足尖轻点地面,伸手将瓷碗卷走,朝宋容暄抛掷过来,眼看就要砸中手腕,齐烨却恰在此时用软鞭卷了白衣的腰,朝着黑衣扔过来……
瓷碗砸在白衣的身上,顿时摔得粉碎,在她身上扎出无数条细小的血口,黑衣面露惊恐,终于意识到她遇到的是三个高手。
见势不好,她与白衣对视一眼,一个闪身退到暗牢中。
宋容暄还没反应过来,齐烨已经追了过去,他只好快步跟上,下了几级台阶,空间骤然扩大,幽暗的烛火款摆着身子,如同从坟隙里蹿出来的粼粼鬼火。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束缚在墙壁上、神情委顿的柳雾盈,雾盈与他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心如同被什么东西烫出了一个窟窿。
明知道这里是刀山火海,他也义无反顾地来寻她了。
雾盈看到他的口型,只有两个字,等我。
她只身入王府,本来是想诈他们一下,为废太子出逃多争取些时间——如今倒好,把自己先搭进去了,谁知道他们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呢。
可她见到宋容暄的那一刻,心里不感动是假的,过往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叩击着她的心门,让她筑起的那道高高的堤坝被一次又一次地冲毁。他们之间依然有许多隔阂与误解,可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来了。
雾盈在迷迷糊糊中想,就算是他身处这种险境,自己也会义无反顾地来救他吧。
齐王妃见他们闯进来,似乎并不意外:“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宋容暄冷笑一声,手中过江寒卷成一团银雾,朝着秦书禾的方向而去。
一黑一白两个女护卫伸出双刀格挡,空气中爆裂出兵器相撞的铮鸣。
可是秦书禾已发现,她们在体力和人数上并不占优势,拖得时间越长越危险。
她正打算带着雾盈逃走,不料宋容暄高喝道:“你不是想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我也知道!”
秦书禾的心剧烈震颤了一下,她屡次因为问不出有用的消息遭受齐王的摧残,已经彻底受够了这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只要她能拿到有用的消息——
可是宋容暄又如何会知道?
这一分神间,左誉已经欺身上前,一脚踹在她的心口,她轻飘飘地飞出去好远,半晌才用手肘支撑着身子,呕出一口鲜血。
那两个护卫见势不好,连忙转了一个弯,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出口去了。
齐烨还想再追,宋容暄连忙叫住他。
今夜这一出,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惊动齐王,只要赶在他派重兵围剿之前把雾盈救出去,才有转机。
宋容暄看向雾盈的方向,只见她迷迷糊糊像是睡着了。
他焦急地靠近她,低声问:“还能走吗?”
雾盈勉强撑开眼皮:“我没事的,快走吧!”
宋容暄将她身上的绳索卸下来,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与眼睛里的红血丝,心里蓦然一酸,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来。
雾盈吓了一跳,紧紧揪住他的衣领:“你做什么?”
“快走!”宋容暄没回答她。
照水阁已经被齐王府的黑甲卫围了个水泄不通,从屋内依稀可看见外头跳跃的火光,四周寂静得可怕,仿佛一等他们露头,迎接他们的就是万箭齐发。
齐烨紧张得手心出了一层薄汗,问:”侯爷,怎么办?“
”闯。“
齐烨咽了口唾沫,飞起一脚踹开门。
为首一个男子虎背熊腰,正是他们在快活记看到的那一位。
”璇玑阁逆贼!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他声如洪钟,喝道。因为齐王下令只能捉活的,这让他颇为头疼。
”你又是哪根葱?“宋容暄扯了扯嘴角,”还不叫齐王来!“
那虎背熊腰的汉子见宋容暄居然不认得自己,气得七窍生烟,铜铃一般的眼睛瞪大,颇为威风地抖一抖官袍,”吾乃殿前都指挥使甘守诚!“
见宋容暄依旧不为所动,甘守诚一挥刀,诸位黑甲卫潮水一般涌上前,双方开始缠斗起来。
雾盈闻言对宋容暄说:”你快去!我自己在这里待着!他们不会伤害我!“
终于是她眸中燃烧如烈火的求生之志让宋容暄放下了手,加入到战斗的人群中。
雾盈靠在廊柱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原来被逼入绝境竟然是这种滋味,头脑像是被劈开后灌入了铅,让她的思绪变得极其迟钝。
寡不敌众,败退是必然的,她可以搭进去,但宋容暄他们不能。
那东西她一直都带在身上,所幸秦书禾并未搜身,也就无从知晓它的存在。
她的眼前浮现出的是叶檀沉静而温柔的面容,当年如烈火一般肆意洒脱敢爱敢恨的女子,被岁月蹉跎成了这般模样,性情大改,甚至将亲生女儿送至千里之外的北泉乐游原,十几年未曾谋面——她的经历,可从这薄薄一卷中窥见一二。
叶檀始终为璇玑阁众人所敬仰,因为她始终把璇玑阁放在了第一位。
雾盈暗自下定决心,她不能永远对不住璇玑阁,也不能辜负叶阁主对自己的信任。
雾盈从袖中抽出金灿灿的一卷,高声喝道,声音穿透力极其强:“本宫乃陛下亲封无忧公主,谁敢阻拦!”
甘守诚闻言,脸色极其难看:“本将从没听说过什么无忧公主,你这个冒牌货又是从哪儿来的!”
雾盈将圣旨高高举过头顶:“圣旨在此!尔等谁敢造次!还不叫齐王兄速速接旨!”
甘守诚眯着眼看了看她手上的圣旨,沉着脸叫了个黑甲卫把齐王请来。
宋容暄的表情阴晴不定,握着剑的手恍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一时间黑甲卫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是好。上百火把通明照彻夜空,光晕晃动,如同天罗地网将几人包裹在其中。雾盈向宋容暄微微点了一下头,宋容暄的眉头拧紧,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满腔疑惑如同潮水灌入宋容暄的脑海,在一刹那他设想过无数可能。
雾盈浑身如同被密密麻麻的针刺痛,焦急等待着属于她的审判时刻。
王府的另一边。
齐王坐在书房太师椅上,面前的茶壶冒着腾腾热气,发出嘶嘶的声音。不得不说,不远处的激烈打斗声已经成了他欣赏的一部分。对于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他要做的不过是静候甘守诚来邀功罢了。
可是不知何时,那打斗声渐渐消弭,最后彻底归于令人心焦的沉寂。
他开始坐立不安,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转了转僵硬的手腕,提笔想要写些什么,却发现砚台中的墨早已干涸。
沉默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撕碎。
齐王听完黑甲卫的禀报,气得脸色铁青,迈开大步往照水阁的方向走去。
远远黑甲卫包围圈当中的廊庑上,有几个安然挺立的身影,齐王的眸中涌出一丝狠厉。他才不信璇玑阁主手中会有真的圣旨,他来此地不过是为了给当下的局面一个终结。
如今璇玑阁在江湖中威望颇高,他一力打压,已经触犯了不少人的逆鳞,而他要夺得帝位,不得不要名声。
他只是暂且逼璇玑阁交人,并无彻底取缔之意。
表面上的功夫,他还得装一装。
齐王一扯嘴角,看见黑甲卫自动让出一条路来,他一眼就看见了雾盈手上的圣旨,心头一凛。
那上头流光溢彩的蟠龙纹,他见过许多次,一定不会认错。
“齐王兄还是跪下听旨好,”雾盈冷笑着,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的手臂,宋容暄沉默了一瞬,眼神闪烁,别开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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