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前的日子，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离别的味道，粘稠又带着点对未来的憧憬。张念安这几天都住在母亲那间不大的熟食店里帮忙。店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玻璃柜台里摆着各色卤味，香味扑鼻。张翠翠近来身体总有些不得劲，腰腿酸痛的老毛病犯得勤，脸色也透着些疲惫的苍白。看着女儿忙前忙后地切肉、称重、收钱，她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
女儿的一切，吃穿用度，甚至出国的行头，几乎都被周健那孩子承包了，细致周到得让她这个当妈的都插不上手。起先连那笔昂贵的学费，周健都悄无声息地准备好了，是她张翠翠死活拦下来的。她拉着周健的手，话说得实在：“小健，你的心意阿姨领了，但这学费，必须阿姨自己来。念安是我的女儿，我能供她到这一步，心里才踏实。”周健拗不过她，只好作罢。为此，她心里对张晓云和周志远更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上海顶尖的国际学校，那是多少孩子梦都梦不到的门槛，周家却为念安敞开了。更难得的是，周健对念安是真心实意的好，两个孩子感情深厚。最让她心里那块大石头稍稍落地的，是张晓云和周志远的态度。他们……竟然能接受念安。他们明明知道……知道念安是王建军的女儿啊！能接受仇人的女儿将来可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这得是多大的胸襟和多深远的考量？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这份恩情，重得她一辈子都还不清。
下午三四点，店里客人稍稀。张念安正低头擦拭着柜台，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粘在脸颊旁，透着青春的鲜活。
就在这时，店门的铃铛轻响。张念安抬起头，习惯性地露出甜美的笑容：“欢迎光临，需要点什么？”
进来的是一位衣着雅致、气质不凡的中年女士。她穿着香芋紫色的羊绒套装，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手里拎着价格不菲的手袋。她的目光在小小的店铺里轻轻一扫，并未落在那些卤味上，而是直接定格在张念安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张念安觉得这位阿姨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阿姨，您想买点什么？我们的酱鸭和卤牛肉今天刚出锅，味道很好的。”张念安热情地介绍。
那女士——林美娟，微微一笑，笑容得体却未达眼底：“小姑娘，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她顿了顿，目光更加专注地看着张念安，语气变得格外“温和”：“我刚才在街对面，就看到你了。哎呀，真是眉清目秀，长得这么水灵漂亮，像画里的人儿一样。阿姨我是个美术爱好者，画人物肖像最拿手了，看到你这么好的模特，实在心痒。冒昧问一句，能不能请你到对面小区公园里，就一会儿功夫，阿姨给你画张速写？就当帮阿姨完成个小创作，好吗？”
张念安愣住了，眨巴着大眼睛。还有这种好事？被陌生人邀请当模特？她心里有点意外，也有点小雀跃。她自己的绘画水平很一般，但能被专业人士欣赏，总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她看了看外面阳光正好的公园，又回头看了看正在后厨休息的母亲，觉得出去一会儿应该没关系。
“哦……好啊。”她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解下围裙，“妈，我出去一下，有位阿姨想给我画张画。”
后厨传来张翠翠有些疲惫的回应：“哦，好，别走远啊。”
“知道啦！”
张念安跟着林美娟出了店门，穿过马路，走进了对面那个绿树成荫的小公园。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公园里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散步晒太阳。
林美娟并没有走向什么画架或者开阔的写生地点，而是径直走向一处僻静的长廊。长廊被紫藤花架遮掩，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她在长廊的木制长椅上坐下，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张念安也坐。
张念安有些疑惑地坐下，看了看四周：“阿姨，您的画具呢？”
林美娟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神情。她并没有回答关于画具的问题，而是直视着张念安，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小姑娘，你知道我是谁吗？”
张念安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和问题问得一怔，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许薇的母亲。”林美娟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
许薇？！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张念安一下。她当然知道许薇，那个喜欢了周健哥哥很多很多年、曾经不止一次找过她、眼神里总是带着不甘和敌意的姐姐。她的心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位突然表明身份的阿姨。
林美娟看着张念安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缓缓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这话也许不该由我来说。但我看着薇薇为了周健痛苦了这么多年，心里实在……我知道，周健喜欢你，对你很好。”
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要看进张念安的灵魂深处：“可是，孩子，你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你真的了解你自己的身世吗？”
张念安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有些发紧：“我父亲……我父亲在我没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妈说的。”
“去世？”林美娟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你确定吗？看看这些吧，看完了，你再想想，你和周健，到底合不合适？周家那样的门楣，又是不是真的能毫无芥蒂地接纳你？”
说着，林美娟从那个精致的手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递到了张念安的面前。
张念安的手指有些发颤，她看着那个普通的文件袋，却觉得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她犹豫着，最终还是接了过来，慢慢地、有些笨拙地拆开了封口的线。
里面是几页打印纸和一些模糊资料的复印件。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和表格。
突然，一个醒目的名字猛地撞入她的眼帘——王建军！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接着，她的目光被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牢牢吸住：
· 三十多年前，青山乡……王建军……伙同三人……侵犯……张晓云堂姐张丽……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泛黄的判决书复印件上的字迹模糊却狰狞。
· 后面是几份更潦草混乱的村镇记录复印件，似乎显示王建军和母亲张翠翠曾有过婚姻或事实婚姻关系？
· 再往后，是关于王建军因涉嫌重大走私案，在被抓捕前仓皇潜逃，最终下落不明，列为失踪人员的警方简报摘要。
· 最后，是一份剪报复印件，标题模糊却骇人：《宁波启航建筑公司发生重大安全事故，电梯高空坠落致两死三伤，项目负责人周志远遭遇重大打击》……旁边附注的小字分析直指事故乃人为破坏，最大嫌疑人直指因走私案失踪的王建军，并提及事故还导致张晓云的大堂姐丈夫（即张晓云的堂姐夫）在当时被王建军蒙骗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不……不是的！这不是真的！你骗人！！” 张念安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像枯叶一样从她指间散落。她的脸色瞬间褪得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极致的惊恐、难以置信和崩溃前的绝望。
“这不是真的！我的父亲不叫王建军！你胡说！你为什么要编这些来骗我？！我和周健哥……”她语无伦次，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林美娟看着她瞬间崩溃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甚至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如愿以偿的冷漠。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张念安破碎的心上：“是不是真的，你回去问问你的母亲张翠翠，不就一清二楚了？她瞒了你这么多年，也该让你知道真相了。孩子，别活在一个被编织好的梦里，那对你，对周健，对周家，都不公平。”
说完，林美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褶皱的衣角，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瘫坐在长椅上、浑身发抖、泪流满面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塌的张念安，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悄然离开了这片被她投下惊雷的长廊。
只留下张念安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木椅上，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她却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冰冷。那些散落在她脚边和她紧攥在手里、已经被泪水打湿的纸张，像恶魔的呓语，不断地在她眼前旋转、放大……“王建军”、“强奸犯”、“失踪”、“破坏”、“死亡”、“堂姐张丽”、“堂姐夫失踪”……一个个词汇化作最锋利的刀，将她十八年来所有的认知、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未来憧憬，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猛地用手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可怕的信息，但那些字句早已像毒液一样注入她的脑海。她蜷缩起身体，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原来……原来周健哥哥的爸妈……他们都知道…… 原来那份厚重的恩情和宽容背后，藏着如此血腥和不堪的过往…… 原来她所以为的幸福，是建筑在这样可怕的真相之上…… 她该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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