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府内,炭火噼啪,却驱不散赵将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一份来自北疆的加急战报,由亲卫队长亲手呈上,封泥上沾染着远方的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赵将接过,入手只觉得那薄薄的帛书重逾千斤。
他展开,目光扫过。
起初是北疆防线吃紧的常规描述,他的眉头习惯性地锁紧。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到下一行字时,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曹军虎豹骑一部突入龙骧谷腹地,奇袭百工坊……我军工总制、龙骧卫戍副指挥卫恒将军,为掩护技术人员与核心资料撤离,亲率卫队死守坊门……身被重创,引爆工坊火药,与敌同殉……百工坊部分被毁,核心得以保全……”
“卫恒……殉国……”
赵将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握着战报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竟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步,重重撞在身后的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将军!”亲卫队长惊呼上前欲扶。
赵将抬手阻止,手背青筋暴起。他不需要人扶,他需要的是这锥心的刺痛,来提醒他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卫恒……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与他讨论新式弩机射程、铠甲锻造工艺的儒雅同僚;那个在北疆最艰难的时候,带着工匠们日夜不休,为他们打造出杀敌利器、耕种农具的技术巨匠……
死了。
不是死在两军对垒的堂堂战阵之上,而是死在了被敌人奇袭的后方工坊!因为他赵将,没能按照社长的战略,将东吴的主力牵制住,反而将自己和荆州军变成了江陵这座巨大“囚笼”里的困兽,致使曹操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最精锐的部队,投向北疆那本就岌岌可危的防线!
赢了江陵的攻防,输了北疆的栋梁,输了扭转战局的战略契机!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这个在千军万马面前也未曾变色的钢铁汉子,此刻眼眶瞬间通红,虎目之中,水光盈然。他死死盯着那份战报,仿佛要将那几行染血的字迹刻进灵魂深处。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军府的屋顶,穿透了荆州的阴云,投向了那遥远北方、此刻正被血与火笼罩的龙骧谷。声音低沉,带着无法言喻的痛悔与沙哑,像是在问身边的部下,又像是在拷问自己的灵魂:
“我…我若当时…依公社主事之令…东出…卫兄他…或可…不必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丝。
北疆,龙骧谷。
临时搭建的伤兵营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金疮药的气味。陈烬默默地走过一排排担架,看着那些因痛苦而呻吟,或因麻木而沉默的士兵。
他走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摆放着几件遗物——一副染血的肩甲,一把崩了口的长刀,还有一份被精心包裹、边缘焦黑卷曲的羊皮卷,《北疆军工发展纲要》。
孟瑶站在他身边,眼眶微红,低声道:“清理废墟的兄弟说……卫恒将军,什么也没留下。”
陈烬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肩甲,仿佛还能感受到主人曾经的体温。他没有流泪,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比悲伤更沉重的东西。
“我们都错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我错在低估了曹操投入决战的决心,错在将打破僵局的希望,过多地寄托于千里之外的配合上。”
他拿起那份染血的纲要,紧紧攥在手里。
“而赵将,他错在……太过珍惜眼前的坛坛罐罐,却忘了,不打碎敌人,我们最终什么也保不住。”
他转过身,望向帐外依旧阴沉的天空,那里似乎还回荡着卫恒最后那声“赤火不灭”的呐喊。
“战略之失,我首责。”陈烬一字一顿,“但卫恒的血,百工坊的火,还有这些弟兄们的命……每一滴,都在提醒我们,在这条路上,犹豫、保守、乃至片刻的侥幸,其代价,是何等的沉重。”
“这代价,”他最后轻声说,像是誓言,又像是哀悼,“我们必须记住,也必须……让后来者,永远记住。”
许都,司徒王朗府邸的暖阁内。
窗外是料峭春寒,屋内却暖香氤氲。一众文人士子宽袍博带,围炉而坐,清谈正酣。几案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与窗外烽火连天的北疆仿佛是两个世界。
话题不知怎的,便转到了近日传来的北疆战事上,尤其是那位以技术和刚烈闻名、最终与百工坊同烬的卫恒。
一位年轻士子面带戚容,叹息道:“卫恒此人,虽为逆匪,然其才学,尤其精于匠作之术,实乃国士之资。如此陨落,玉石俱焚,着实令人扼腕。”
暖阁内一时静默,多有附和惋惜之声。
就在这片叹息声中,一直端坐主位、慢品香茗的胡适之缓缓放下了茶盏。他眼神中带着一种俯瞰尘寰的“理性”与淡漠。
“诸君悲悯之心,胡某感同。”他开口,声音平和,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卫恒之死,确为可惜。然诸君是否想过,此等结局,本是必然?”
他环视众人,见目光皆聚焦于己身,便继续用他那特有的、仿佛洞悉世事的语调说道:
“卫恒之才,堪比昔日公输班、墨翟,若能将其才智售于朝廷,效力于魏公麾下,必能督造利器,富国强兵,青史留名,何其壮哉!奈何……”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痛心疾首的批判:
“奈何明珠暗投,咎由自取! 偏偏要追随陈烬、赵将等叛逆,与那些目不识丁、浑身污秽的粗鄙匠户为伍,终日厮混于炭火铁砧之间!最终落得与工坊瓦砾同朽,葬身无名之火,岂非自寻死路?”
暖阁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显然有人被这过于冷酷的评判所震惊。
胡适之恍若未闻,反而提高了声调,言辞愈发犀利,直指核心:
“由此可见,陈烬、赵将之流,口称‘大同’,实则是以虚妄之理想,煽惑、裹挟如卫恒这般国之贤良!使其背离正道,蹉跎才华,乃至不得善终!此非爱才,实乃害才!是戕害华夏精英之千古罪人!”
他目光扫过在场,尤其是几位面露沉思之色的年轻士子,语气变得“恳切”而充满“警示”:
“故,胡某在此,不得不为正视听,奉劝天下有志之士、有才之俊杰,当以卫恒为前车之鉴!勿再受其蛊惑,附逆从贼,方是保全性命、施展抱负之正途! 归顺朝廷,方得始终!”
一番言论,掷地有声。
他将卫恒的牺牲,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个人选择的错误;将赤火公社为之奋斗的理想,贬斥为“虚妄”;将陈烬等人为守护文明火种而战的壮举,污蔑为“害才”的罪行。
道理、逻辑、言辞,在他口中被精巧地编织,最终目的,便是为压迫者张目,将反抗者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并以此恐吓、劝降那些可能动摇的知识分子。
暖阁内,有人默然,有人颔首,也有人眼中闪过不以为然,却终究无人敢出声反驳这位在士林中声望日隆的“理性”名士。
窗外,北风呜咽,仿佛传递着北疆仍未熄灭的战火与卫恒那声最后的呐喊。而这暖阁之内的“高论”,却已将这鲜血与烈火,扭曲成了供人品评、用以佐证其“正统”观念的,一桩冰冷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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