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沭阳驻训营地。
新编第三营的操练场上,数百新兵正在练习长矛突刺。动作整齐,呼喝有力,但很多人的眼神里,还带着茫然。
他们是去年秋收后从北疆新区招募的——有刚分到地的农民子弟,有从曹魏控制区逃来的流民,甚至还有少数被俘后自愿加入的贵霜底层牧民。成分复杂,想法更复杂。
休息时,几个同乡的新兵凑在墙根下嘀咕。
“你说,咱们当兵到底图啥?”一个叫李二牛的年轻汉子啃着杂面饼,“我家刚分了十亩地,我娘不想让我来,说‘好铁不打钉’……”
旁边一个瘦高个低声说:“我来,是因为我爹被贵霜人杀了。报仇。”
另一个圆脸小子挠头:“我……我就是听说当兵吃粮,每个月有饷,还能学认字。”
不远处,班长赵小虎——红星公社保卫战中牺牲的赵大勇的儿子——默默听着,没说话。他十八岁,顶了父亲的缺,现在是代理班长。他知道这些新兵的问题在哪里:手里有枪,心里没魂。
晚点名后,赵小虎宣布:从明天起,全营开展“为谁扛枪,为谁打仗”大讨论。不是上课,是“拉家常、说心里话”。
新兵们面面相觑。
讨论第一天,赵小虎没讲大道理。
他把全营拉到营地后的山坡上,围成一个个大圈。每个圈里,干部、老兵、新兵混坐。
“今天,咱们不说打仗,就说家。说说你们爹娘,说说你们老家,说说你们为什么离开家,来到这儿。”
起初没人说话。
终于,那个要报仇的瘦高个——他叫张石头——开了口,声音发颤:
“我家在陇西……贵霜人去年秋天打过来。我爹带着我娘、我妹往山里跑,我殿后……等我追上时,我爹胸口插着箭,我娘和我妹……”他喉咙哽住,说不下去。
圈子里一片死寂。
李二牛低声说:“我家以前是佃户……交完租子,年年不够吃。我小妹,三岁,饿得哭,我娘把最后一口糊糊喂她,自己喝凉水……后来小妹还是没了。赤火来了分地,我家才吃上饱饭。我来当兵,是怕……怕地再被收走。”
一个贵霜降兵——他起了个汉名叫胡顺——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放羊。头人说,东边有粮食,有女人,抢来就发财。我们不想抢,头人的亲兵用鞭子抽……到了汉地,我才知道,种地的,和我一样,都是穷人。我不想抢穷人,就跑了。”
一个接一个,血淋淋的往事被撕开。
有人父亲被地主逼债上吊,有人姐姐被官军掳走,有人全村因“通贼”被屠……这些故事,平时藏在心里,藏在沉默里。
雷豹静静听着,偶尔问一句:“后来呢?”“你当时怎么想的?”
没有评判,只是倾听。
等声音渐歇,雷豹才缓缓开口:
“刚才说的这些苦,是谁造成的?”
沉默。
“是贵霜人?是地主?是贪官?”他顿了顿,“都是,也都不是。根子上,是人吃人的世道造成的。在这个世道里,贵霜贵族可以抢汉人,汉人地主也可以欺压佃户,官军可以屠百姓,部落头人可以逼牧民卖命——因为有一整套道理,说这是‘天经地义’。”
他站起身:
“我们拿起枪,不是为了继续这个吃人的游戏。是为了终结它。”
“不是为了换个主子,是让天下再也没有主子——没有能随意抢你粮食的贵霜贵族,没有能随意夺你土地的地主,没有能随意抓你当兵的将军。”
“这杆枪,”他指着士兵们怀里的长矛,“不是为了保护某个人的江山,是为了保护我们刚刚分到的地,保护我们的爹娘姊妹不再挨饿受辱,保护我们的孩子以后不用再经历我们今天的痛苦。”
许多新兵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第二天,讨论转入“使命”。
雷豹把红星公社保卫战的册子发下去,让识字的人念,不识字的人听。
听到柳月站上碾盘组织抵抗时,有士兵嘀咕:“一个女会计,能行吗?”
听到胡老根拖着断腿引爆地雷时,有人倒吸凉气。
听到刘王氏至死攥着田契时,整个营地鸦雀无声。
念完,雷豹问:“如果现在,贵霜人绕过我们,去偷袭你们的村子——就像偷袭红星公社一样。你们希望村里的爹娘、兄弟姐妹,怎么做?”
李二牛脱口而出:“跑啊!躲起来!”
“往哪儿跑?贵霜骑兵快还是他们快?”
“那……那就拼命!”
“拿什么拼?锄头?擀面杖?”
李二牛语塞。
张石头红着眼睛说:“我希望他们像红星公社那样!拿起家伙,跟狗日的拼了!死也要咬下块肉来!”
“可胡适之们说,这是‘驱民赴死’。”雷豹盯着他。
“放屁!”张石头猛地站起来,“不拼就是等死!拼了还有活路!我爹我娘我妹……就是没家伙,才……”
他说不下去了,蹲在地上,肩膀抽动。
胡顺忽然开口,声音很慢,但很清晰:“在草原,狼来了,羊不跑,就被吃掉。跑得慢的,也被吃掉。只有聚在一起,用角顶,用蹄子踢,才能吓跑狼。头人让我们抢汉人,就像赶羊去送死。红星公社……不是羊,是有角的羊。”
这比喻很糙,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雷豹趁热打铁:“所以,我们当兵,不是在替谁打仗。是在为我们身后的千千万万个‘红星公社’打仗。我们多守住一天,他们就多一天时间挖地窖、练民兵、造土地雷。我们在这里流的血,是为了让他们在家里,有机会不流血,或少流血。”
他环视全场:
“这,就是我们的使命——不是当‘官军’,是当人民的盾牌和刀剑。盾牌护住他们,刀剑砍向敌人。我们和他们,是一体的。”
许多新兵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长矛。
那杆原本只是“吃粮家伙”的冰冷铁器,此刻仿佛有了温度。
这场讨论,不止在新兵营。
在龙骧谷的主力大营,陆沉主持了他麾下的讨论会。
陆沉是职业军人出身,前半生信奉的是“兵贵精不贵多”“器械为先”。整风后他有所转变,但骨子里,还是更看重训练、装备、阵型这些“硬实力”。
讨论会开始,他例行公事地讲了讲“人民战争”的意义,然后让士兵发言。
一个叫王老蔫的老兵站起来。他是最早跟随陈烬的十九人之一,素来沉默寡言,打仗勇猛但从不提过去。
“我说两句。”王老蔫声音沙哑,“我老家在冀州。黄巾乱的时候,官军来‘剿匪’,把我爹当‘黄巾余孽’砍了头。我娘带着我逃难,路上病了,没钱治,死在我怀里。那年我十二岁。”
陆沉皱眉——这诉苦他听过很多,没太多新意。
但王老蔫接下来说的,让他愣住了。
“我恨官军,恨那些当官的。后来跟了社长,我以为就是换个好主子,给饭吃,给衣穿,我就卖命。”王老蔫顿了顿,“直到……直到去年,我随队去新区帮助收秋。一个老太太,非要把刚煮好的鸡蛋塞我手里,说‘孩子,吃,你们辛苦了’。我不收,她就哭,说‘我儿子要活着,也跟你们一样大’。”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打仗,不是为了社长给的饭吃。是为了那个老太太以后煮了鸡蛋,能给她活着的儿子吃,而不是塞给我这个陌生人。是为了千千万万个老太太,不用再对着别人的儿子,想自己的儿子。”
王老蔫坐下了,把头埋进膝盖。
全场死寂。
陆沉坐在那里,像被雷劈了。
他带兵多年,见过士兵因仇恨、因赏银、因军令而奋勇。但王老蔫这种——因为一个陌生老太太的一颗鸡蛋,而重新理解了为何而战——他从未见过。
这不是“士气”,是觉悟。
散会后,陆沉独自在营房里坐了很久。雷豹来找他,看见他对着墙上挂的地图发呆。
“陆将军,想什么呢?”
陆沉缓缓转头,声音有些飘忽:“雷政委,你说……十套精良甲胄,和一个明白为何而战的兵,哪个更重要?”
雷豹笑了:“你这不是有答案了吗?”
陆沉深吸一口气:“我过去半辈子,只懂练‘技’。觉得兵练得越精,刀磨得越利,仗就能打赢。今天……今天王老蔫那番话,让我懂了——没有‘魂’,再好的‘技’,也是无根之木,风一吹就倒。”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外面操练的士兵:
“从明天起,飞虎营的训练大纲要改。上午练技,下午……练心。我要让每一个兵都像王老蔫那样,知道自己手里这把刀,到底为谁而举。”
二月初,一支特殊的队伍组建。
队伍二十三人,有红星公社的幸存者——柳月还没完全康复,但坚持要来,她丈夫赵大勇的弟弟赵小虎替她;有像王老蔫这样觉悟深刻的老兵;有雷豹这样善于做思想工作的政工干部;甚至还有胡顺这样愿意现身说法的贵霜降兵。
队伍名叫“人民战争宣讲队”。
陈烬在送行时说:“你们的任务,不是去讲课,是去‘播种’。把红星公社的故事,把王老蔫们的心里话,把咱们这些日子讨论出来的道理,用最直白的话,说给每一个战士、每一个百姓听。”
他特别叮嘱柳月(通过赵小虎转达)和胡顺:
“你们不用说大道理。就说你们亲眼看到的、亲身经历的。柳月就说,那天站在碾盘上,看到的是什么,听到的是什么,怕不怕,为什么没跑。胡顺就说,你在贵霜过什么日子,为什么逃跑,现在为什么愿意拿起刀对准曾经的‘自己人’。”
“真话,比什么理论都有力。”
宣讲队出发了。
他们穿梭于各个军营、村庄、工坊。没有讲台,没有教案,就在篝火边、田埂上、作坊里,像拉家常一样讲述。
柳月的故事让许多硬汉子落泪——一个女会计,凭什么扛起一个村的生死?就凭她记得每一户的田在哪儿,记得谁家孩子还没吃饱。
胡顺的讲述则让很多人深思——原来贵霜底层牧民和汉人佃户,苦得如此相似。
王老蔫那颗鸡蛋的故事,被传了一遍又一遍。很多士兵开始下意识地问自己:我打仗,是为了什么?
答案渐渐清晰。
不是为了某个领袖,不是为了军饷,甚至不全是为了报仇。
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个母亲,不用再对着别人的儿子哭。
是为了让自己流血的地方,能长出不再需要流血的日子。
二月末,陆沉的飞虎营奉命进行一次实战演练——模拟驰援被“敌”突袭的村庄。
这次,没有详细的作战计划。陆沉只给了两个指令:一、尽快赶到;二、与村民协同御敌。
演练开始,“敌军”突袭一个边境村落。飞虎营赶到时,“村民”(由民兵扮演)已经在自发组织抵抗——挖陷坑、架开水、放哨报信。
一个飞虎营的班长本能地想接管指挥:“你们乱糟糟的,听我命令……”
话没说完,扮演村民的民兵队长——一个四十多岁的瘸腿老汉——瞪着眼说:“你懂个屁!村东头那条沟,下雨天滑,该埋绊索;村西老赵家灶台烟道通后山,能藏人。你们打你们的,我们打我们的,配合就行,别瞎指挥!”
那班长一愣,随即笑了:“成!您老熟悉地形,听您的!”
演练结束,总结会上,陆沉感慨道:
“以前咱们打仗,讲究令行禁止,一切听指挥。这没错。但现在我明白了——最高明的‘令’,不是具体让你怎么做,是让你明白为什么必须这样做。当每一个士兵、每一个百姓都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就会自己找到‘怎么做’的最好办法。”
他看向台下那些目光沉静的士兵:
“咱们的‘魂’,铸成了。”
台下,李二牛、张石头、胡顺……许许多多曾经迷茫的面孔,此刻都挺直了腰杆。
他们手里的枪,不再只是铁。
枪里有父辈的冤魂,有母亲的眼泪,有故乡的泥土,有对明天的承诺。
这魂,比钢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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