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定远县城墙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默,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黄昏的阴影里喘息。城墙上的砖石斑驳陆离,缝隙间生长着顽强的杂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戚睿涵一行七人牵着马,走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在狭长的街巷中回荡。
午间在城中目睹的那场闹剧——胖大叔因未交税而被衙役粗暴带走的场景,以及淮南王李铭那看似解围实则轻描淡写的姿态,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与这春日应有的和煦格格不入。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几分凄凉。
“寻个客栈落脚吧,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京。”戚睿涵开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抬眼望向逐渐被暮色吞没的城楼,目光深邃。此番南下踏青,本为领略四海升平之景,却不料在这凤阳府治下的定远县,窥见了繁华表皮下的第一道裂痕。这裂痕细小却深刻,如同精美的瓷器上那道难以察觉的瑕疵,预示着内在的脆弱。
众人并无异议,很快便在街角找到了一家名为“青眉”的客栈。客栈门面不算大,但收拾得颇为干净,檐下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客栈的木质门楣上镌刻着“青眉”二字,字迹已有些模糊,门板上的漆色也已斑驳脱落,显露出岁月的痕迹。
店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干瘦男子,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容,见有客至,忙不迭地迎了上来。然而,那笑容背后,却掩不住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眼神也带着几分闪烁,像是受惊的鸟儿,随时准备振翅飞走。他的手指粗糙,关节突出,不停地相互揉搓着,显露出内心的不安。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老板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好好饮水。
“住店,开四间上房。”刁如苑上前一步,利落地安排道。她目光敏锐地扫过客栈略显冷清的大堂,注意到柜台一角堆积的账本上落了一层薄灰,墙角蛛网轻悬,心中已对这地方的经营状况有了个大概估计。这家客栈,似乎正在艰难维持。
就在老板低头登记,取出钥匙的间隙,一阵压抑的、属于年轻女子的啜泣声,隐隐约约地从客栈后院的某间厢房传来。那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委屈与痛苦,在这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戚睿涵眉头微蹙,望向声音来源,那方向昏暗而静谧,与客栈前堂仿佛是两个世界。他问道:“老板,这是……”
店老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慌乱,如同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石子。他强笑道:“没……没什么,是小女,身子有些不爽利,犯了旧疾,正用针灸治着,疼得厉害,故而啼哭。惊扰了几位客官,实在罪过。”他的话语流畅,却缺乏底气,眼神游移不定,不敢与戚睿涵对视。
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那份慌乱却未能逃过众人的眼睛。袁薇与白诗悦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虑。袁薇轻轻摇了摇头,白诗悦则抿紧了嘴唇。
董小倩下意识地握紧了随身携带的短刃刀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刘菲含则默默观察着客栈的结构布局,目光扫过通往后院的廊道,计算着可能的路径和障碍。初来乍到的山木云子,虽对中原人情世故尚在熟悉阶段,却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她的手轻轻按在了长短太刀的刀柄上,这是一种本能的戒备。
正在这时,后院那间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出来的,赫然是日间才见过的淮南王李铭和县令麦金德!李铭面色如常,甚至还带着一丝餍足的慵懒,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锦袍衣襟,动作从容不迫。麦金德则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腰身微弯,低声说着什么,姿态谦卑得近乎丑陋。
店老板见状,立刻抛下戚睿涵等人,小跑着迎了上去,对着李铭和麦金德点头哈腰,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王爷,县尊大人,您二位……这就要走了?”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李铭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随意扫过站在前堂的戚睿涵七人,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几人气质不凡,不似寻常旅人,但也并未过多在意,很快便与麦金德一前一后,扬长而去,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外的黑暗中,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巡视。
店老板送走了这两位“煞神”,这才转过身,长长舒了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带着颤音,他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当他再次面对戚睿涵等人时,脸上的苦涩与无奈再也无法掩饰,那强装的笑容彻底垮塌下来,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与恐惧。
戚睿涵心知有异,示意其他人稍安勿躁,他走到老板面前,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老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方才那哭声,绝非寻常治病之苦。究竟发生了何事?那淮南王与县令,来你这客栈后院作甚?”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店老板看着戚睿涵清澈而坚定的目光,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几位虽风尘仆仆却难掩英气的同伴,尤其是几位女子眉宇间的正气,他紧绷的心防终于溃开了一道口子。他颓然地靠在柜台边,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几位客官……是外乡人吧?罢了,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了。只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那是淮南王啊……”他的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力感。
在戚睿涵温和而持久的注视下,店老板终于断断续续地道出了实情,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哪里是他的女儿生病,那哭声,来自于客栈的一名侍女,名叫月月,年方二八,生得虽非绝色,却也清秀可人,做事勤快,性子有些内向腼腆。只因前几日淮南王李铭来此饮酒,无意间瞥见了正在忙碌的月月,便动了邪念。今日,李铭便与县令麦金德联袂而至,以检查客栈安全为名,强行闯入后院,在月月居住的厢房内,对她行了非礼之事。月月拼命反抗,哭喊求救,却无人敢应。
“月月那孩子,性子烈……拼命反抗,可……可那是王爷和县太爷啊!我们这等小民,如何惹得起?”老板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微微发红,“我……我也是没办法,方才若不是那般说辞,只怕几位客官也要被牵连……我这小店,怕是顷刻间就要化为齑粉……”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幕。
一股怒火在众人胸中升腾。白诗悦气得脸色发白,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袁薇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刁如苑眼神冰冷,她在商海沉浮,见过不少权贵欺压良善的勾当,但如此明目张胆,仍令人发指,她的心中迅速盘算着可能的应对之策。
刘菲含已经开始冷静地思考如何收集证据,目光再次扫过后院,评估着现场可能留下的痕迹。董小倩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她出身江湖,又随军征战,最见不得这等仗势欺人之事,体内气血翻涌,几乎要按捺不住。山木云子虽不完全明白“王爷”意味着多大的官,但欺凌弱女的行为,在任何地方都是卑劣的,她的手依旧按在刀柄上,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随时准备出鞘。
“月月姑娘现在何处?我们想见见她。”戚睿涵强压下怒意,沉声道。他的声音虽然平稳,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底下涌动的暗流。
老板犹豫了一下,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指了指后院那间厢房:“就在……就在那间屋里。几位……还请轻声些,那孩子怕是受惊不小。”
众人随老板来到房外,戚睿涵示意几位女子进去。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以及女子泪水特有的咸涩味道。一个衣衫凌乱、鬓发散乱的少女正蜷缩在床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低声啜泣,肩膀不住地颤抖,裸露的手臂上还能看到几道清晰的红痕,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听到脚步声,她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向后缩去,眼中满是恐惧,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白诗悦心中最是柔软,见状上前,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安抚道:“月月姑娘,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路过此地的旅人,听说了你的事,想帮你。”她慢慢靠近,生怕再次惊吓到这个饱受摧残的灵魂。
袁薇也柔声道,声音如同春风拂过水面:“对,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们,我们定会为你做主。”她蹲下身,与月月保持平视,目光中充满了真诚与鼓励。
月月抬起泪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看着眼前几位容貌美丽、气质高华的女子,她们眼中充满了真诚与同情,不似作伪。在众人耐心的劝慰和下,她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断断续续地将李铭和麦金德如何闯入,如何对她言语调戏,言语污秽不堪入耳,进而动手动脚,她如何反抗却被对方粗暴压制的过程哭诉了出来。说到屈辱处,更是泣不成声,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们……他们还威胁我,若敢声张,就……就拆了客栈,让我一家都在定远待不下去……”月月的声音充满了绝望,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仿佛已看不到任何光亮。
“岂有此理!”董小倩怒道,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提高,但她立刻意识到不妥,强压了下去,“堂堂王爷,朝廷命官,竟行此禽兽不如之事!”她的胸口起伏着,眼中寒光闪烁。
刁如苑比较冷静,她看向戚睿涵,低声道:“睿涵,空口无凭。若想扳倒一位王爷,必须有确凿的证据。仅凭月月姑娘一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她的思维清晰,立刻指出了关键所在。
戚睿涵点了点头,对月月温言道,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月月姑娘,你的冤屈我们已知晓。若要扳倒恶人,需要你将方才所说,白纸黑字写下来,并签字画押,作为证词。你可愿意?”他需要得到她明确的同意,这不仅是程序,更是给予她勇气。
月月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恐惧取代,她怯生生地看了看门外,仿佛那恶徒仍在窥视:“我……我愿意!可是……他们权势滔天……我怕……”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放心,”戚睿涵语气坚定,目光如炬,“这世间,终有王法存在。你写下证词,我们拼尽全力,也会为你讨回公道。”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在众人的鼓励下,月月终于鼓起勇气,在刘菲含取来的纸笔上,一笔一划,含泪写下了事情的经过。她的字迹虽显稚嫩,却字字血泪,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写毕,她郑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指印,那鲜红的印记,如同她心头淌出的血。
戚睿涵将这份墨迹未干的证词小心折好,放入怀中贴身收好,感觉手中薄薄的纸张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一个少女的控诉,更是刺向定远县,乃至可能更广阔范围黑暗的一把利刃。他仿佛能感觉到那纸张之下涌动的冤屈与愤怒。
当晚,七人便在青眉客栈住下。四间上房,戚睿涵独住一间,白诗悦与袁薇一间,刁如苑与刘菲含一间,董小倩则与山木云子一间,以便互相照应。客栈的房间陈设简单,床铺略显硬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灰尘气息。
夜深人静,客栈内外一片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以及远处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然而,七人都心知肚明,这宁静之下,暗流汹涌。李铭和麦金德是否会察觉到他们的动向?店老板是否会为了自保而出卖他们?这些都是未知的风险。
在戚睿涵的房间内,几人并未立刻休息,而是聚在一起商议。油灯的光芒跳跃不定,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仅凭月月一人的证词,恐怕还不足以撼动一位藩王。”刘菲含分析道,她思维缜密,习惯从最坏处打算,“李铭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反诬月月攀诬皇亲。甚至,他可能会对月月和客栈老板不利,毁灭人证。”她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刁如苑点头表示同意,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菲含所言极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今日我们打听月月之事,恐怕已引起店老板的注意,难保他不会向李铭通风报信以求自保。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迟则生变。”她的目光中带着商人的精明与警惕。
“明日一早,我们立刻返回京城,向陛下禀明此事。”戚睿涵做出了决定,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路线,“这份证词是关键,必须安全送达。此外,定远县的情况恐怕比我们看到的更糟。那胖大叔因税被捕,李铭与麦金德勾结,在定远俨然已成土皇帝之势。”他的语气沉重,意识到他们可能只是掀开了黑暗帷幕的一角。
袁薇补充道,她的声音柔和却清晰:“还有那个淮南王李铭,陛下提及他永昌十六年就曾因贪污和强占民田被惩处,没想到先帝的宽宥竟让他变本加厉。此人恶性难改,必须彻底铲除,否则定远百姓永无宁日。”她想起日间李铭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心中一阵厌恶。
白诗悦担忧地说,眉头微蹙:“只是……陛下会相信我们吗?李铭毕竟是他的叔辈,皇室宗亲。”她天性善良,不免对人心和权势的复杂性感到忧虑。
戚睿涵目光坚定,仿佛能穿透眼前的黑暗:“陛下是明君,登基之初便有意整顿吏治,诛杀司马门便是明证。只要我们证据确凿,陈情得当,陛下定会秉公处理。更何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同伴,“我们并非毫无准备,菲含改良的火器,云子的武艺,还有我们这些年的阅历,都是我们的底气。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们穿越时空,历经生死,早已不是任人宰割的普通人。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就在众人商议已定,准备各自回房休息之时,一直沉默倾听的山木云子忽然用还带着些许异域口音的汉语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疑惑:“睿涵君,诸位姐姐,云子有一事不明。在中土,王爷这样的尊贵人物,不是更应该遵守律法,庇护百姓吗?为何这位淮南王,行事却如同……如同我们日本战国时期那些肆意妄为的恶党一样?”她的问题天真而直接,却像一根针,刺中了问题的核心。
戚睿涵苦笑一下,解释道:“云子,你说得对。理想的状况本该如此。王爷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当为万民表率。然而,人心难测,权力若失去制约,便会滋生腐败与罪恶。无论在中土,还是在东瀛,这都是不变的道理。李铭便是被权力腐蚀了心智,忘记了身为宗室的责任。”他的解释深入浅出,带着对世事的洞明。
山木云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依然轻轻按在刀柄上:“我明白了。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力量,去纠正这种错误,对吗?”她的手轻轻拂过交叉背在身后的长短太刀,动作流畅而自然,“我的剑,愿为正义而挥。”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众人心中都是一暖。这个来自东瀛的少女,正以其独特的方式,迅速融入这个集体,并展现出她的价值与决心。她的存在,仿佛为这个压抑的夜晚带来了一丝清冽的气息。
是夜,定远县城万籁俱寂,但青眉客栈的几间上房内,灯火却亮了很久。有人辗转反侧,思虑着明日的征程与未来的艰险;有人擦拭兵器,默想着可能发生的冲突;有人整理行装,确保证词万无一失。窗外,一弯残月挂在树梢,清冷的光辉洒在庭院中,映照出斑驳的树影。
而在县衙深处,以及那座富丽堂皇的淮南王府邸,也有人未曾安眠。李铭或许正享受着权力的甘美,对潜在的威胁一无所知,或许已从某些渠道得到了些许风声,正盘算着如何消除隐患。麦金德则可能在为如何更好地讨好王爷、盘剥百姓而绞尽脑汁。定远县的夜晚,对于不同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们并不知道,几个“偶然”路过的外乡人,已经悄然拿起了一把能撬动他们命运杠杆的钥匙。一场风暴,正随着黎明的到来,开始悄然酝酿。那风暴起于青萍之末,却将席卷整个定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才露出一线鱼肚白,戚睿涵七人便结算了房钱,悄然离开了青眉客栈。店老板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既有期待,更有深深的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地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晨雾弥漫,春寒料峭,空气中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七匹快马驰出定远县城门,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也踏响了通往正义与变革道路的第一声鼓点。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座沉默的城池留在渐散的晨雾之中。
戚睿涵回头望了一眼在晨曦中逐渐模糊的定远县城墙,那轮廓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他心中默念,目光坚定如铁:“定远,等着我们。这冤屈,定要昭雪;这污浊,定要涤荡。”
风掠过耳畔,带着清晨的凉意,也带着前路未卜的凝重。七道身影,义无反顾地向着北方,向着权力的中心,疾驰而去。
北京,紫禁城,乾清宫。
金色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庄严肃穆。李天淳一身明黄色常服,坐在御案之后,正批阅着奏章。当他看到戚睿涵呈上的月月证词,以及听着他们七人在定远县的所见所闻时,他的脸色由最初的凝重转为铁青,最终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上的御笔嗡嗡作响,一本摊开的奏章滑落在地。
“岂有此理,李铭他……他竟敢如此嚣张妄为!”李天淳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那是一种被冒犯的帝王之怒,更是对宗室堕落的痛心,“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冰冷的威严。
他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风,在殿内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似乎想借此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停下脚步,看向躬身立在下方的戚睿涵等人,语气沉痛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家族耻辱:“这李铭,乃是晋王李自敏的幼子,论辈分,虽比朕还小两岁,却是朕的叔辈。永昌十六年,他在凤阳就曾因贪污五百贯、强夺民田而被弹劾。先帝念在宗室亲情,又见他年少,只是重责了两百廷杖,削职为民,命他去田间体察民情,悔过自新。半年后,他上报了些许政绩,先帝心软,便让他官复原职……朕本以为他经此教训会有所收敛,没想到……没想到他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竟做出这等强辱民女、无法无天之事!”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失望与愤怒,更有一丝被冒犯的威严。先帝的宽宥竟养虎为患,这无疑是对皇权和李氏颜面的双重打击。
戚睿涵沉声道,声音平稳而清晰:“陛下,定远县所见,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淮南王与县令麦金德勾结,盘剥百姓,草菅人命,其治下已是怨声载道。月月姑娘一事,绝非孤例。”他抬起眼,目光坦然地看着皇帝,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
李天淳目光锐利,如同鹰隼:“朕知道。仅此一事,已罪无可赦!朕……”他的话语中带着凛然的杀意。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入殿,脚步急促,打破了殿内的凝重气氛,他急声禀报,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尖锐:“陛下,午门外有凤阳府定远县县丞朱芳荣,身负血书,敲响登闻鼓,状告淮南王李铭强占其妾室,逼其致死!”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李天淳瞳孔骤缩,猛地转向内侍:“传,立刻带他进来!”他的声音短促而有力。
片刻后,形容枯槁、满面悲愤的朱芳荣被两名侍卫搀扶着带了进来。他官袍破旧,沾满尘土,发髻散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悲痛。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浑浊的泪水划过肮脏的脸颊,留下清晰的痕迹。他双手高高举起一份血迹斑斑的状纸,那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声音嘶哑如裂帛:“陛下,求陛下为臣做主,为亡妾石氏申冤啊!”他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通过朱芳荣断断续续的哭诉,以及那份字字泣血的状词,一个更加令人发指的悲剧呈现在众人面前。他的声音时而哽咽,时而激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撕裂而出。
原来,在李铭盯上月月的同时,他那双贪婪的眼睛也未曾闲着。定远县丞朱芳荣有一爱妾石氏,容貌秀丽,性情温婉,知书达理。李铭不知从何处得见,竟又动了邪念。他授意县令麦金德前去“游说”。
麦金德找到朱芳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朱县丞,淮南王殿下听闻你家治宴颇有风味,想去府上用顿便饭。你若应下,殿下高兴了,答应提拔你,岂不是美事一桩?”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朱芳荣心知肚明,这“吃饭”是假,觊觎石氏是真。他内心万分不愿,如同吞下一只苍蝇般恶心,但迫于李铭和麦金德的淫威,想到家中老小,只得忍辱应下,心中已是悲愤交加。
宴席之上,李铭志不在酒,言语间多是对石氏的轻浮调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石氏身上流转。石氏羞愤难当,却只能低头强忍。宴毕,李铭竟大手一挥,直接命人要带走石氏,美其名曰“请到王府住几天,请教些女红技艺”,其无耻嘴脸令人发指。
朱芳荣又惊又怒,想要阻拦,李铭带来的护卫早已如狼似虎地将他拦住,拳脚相加。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妾被强行带走,石氏回头那绝望的眼神,如同尖刀刺穿了他的心,那一刻,他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无力。
石氏被带入淮南王府,遭受了李铭的凌辱和非人虐待。数日后,当她被放回朱府时,已是身心俱残,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她回到家中,却不见丈夫踪影,她不知道朱芳荣当时正被麦金德以公务之名支开,误以为丈夫是因她失节而嫌弃离去。紧接着,左邻右舍的风言风语也传入耳中,那些平日里看似和善的面孔,此刻却变得无比刻薄,指责她攀附权贵,不守妇道。
内外交迫,悲愤交加,石氏自觉清白已毁,生无可恋。她请来了几位在乡里颇有声望的族老和邻居,当众泣诉自己在王府的遭遇,表明自己是被强行掳走、誓死不从,以证清白。言毕,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这位刚烈的女子,竟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短刀,毅然剖腹自尽,以死明志。鲜血染红了厅堂的地面,也染红了朱芳荣此后每一个夜晚的梦境。
而朱芳荣,在摆脱麦金德的纠缠回到家中后,看到的只是爱妾冰凉的尸体和满地凝固的鲜血,以及那份用生命写下的无声控诉。他悲痛欲绝,深知在定远县已是申告无门,麦金德与李铭沆瀣一气。于是,他草草安葬了石氏,怀揣那份浸透着石氏鲜血的状纸,昼夜兼程赶赴京城,风餐露宿,几经艰辛,拼死敲响了登闻鼓。
“陛下,亡妾以死明志,血溅五步。李铭辱朝廷命官之眷,逼死良家妇女,天理难容!求陛下铲除国贼,以正国法,以安亡魂啊!”朱芳荣以头抢地,哭声凄厉,闻者无不动容。那哭声不仅仅是为亡妾而悲,更是为这暗无天日的世道而泣。
“砰”李天淳再次重重一拍桌案,这次整个大殿都仿佛为之一震。他脸色铁青,眼中杀意凛然,那是一种帝王一怒、伏尸千里的威严:“好一个淮南王,好一个皇叔。欺压民女,逼死命官家眷,视国法如无物,视朕如无物。此贼不除,朕何以面对天下百姓?何以告慰朱卿亡妾在天之灵!”他的声音如同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他目光扫过戚睿涵七人和跪在地上、身体仍在不住颤抖的朱芳荣,斩钉截铁道:“此事已不容片刻耽搁。朕要亲赴定远,查清此案,严惩凶徒!”
“陛下,”身旁内侍大惊,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惶恐,“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动?定远情况未明,凶徒势大,不如派钦差……”
“不必多言!”李天淳打断道,手臂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李铭身为宗室,罪行累累,影响恶劣,朕若不亲临,不足以显示朝廷整顿纲纪、惩处腐恶之决心。戚睿涵!”
“臣在!”戚睿涵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你等七人,随朕同行。你等亲身经历,熟知内情,可为朕之耳目臂助。即刻准备,轻车简从,速往定远!”
“臣等遵旨!”戚睿涵七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心中激荡。皇帝亲临,此事已再无转圜余地,一场席卷定远的风暴即将降临。他们知道,此行绝非坦途,但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天淳又对朱芳荣温言道,语气稍稍放缓,带着帝王的安抚:“朱爱卿,节哀。你且随朕一同回去,朕定会为你,为石氏,为所有被李铭欺压的定远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当日,皇帝李天淳带着戚睿涵、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董小倩、山木云子七人,以及必要的护卫和悲痛欲绝的朱芳荣,悄然离开京城,快马加鞭,直扑凤阳府定远县。车马辚辚,卷起阵阵烟尘,如同一条愤怒的巨龙,奔向那罪恶滋生的地方。
一场由底层民女受辱开始,牵连出宗室亲王滔天罪行的雷霆清查,即将在这座皖北小城拉开序幕。而尚在王府中醉生梦死、以为无人能制的淮南王李铭,对他命运终点的审判,正以最快的速度,向他逼近。定远县的天空,阴云正在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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