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江陵
高季兴府上
文泽身着月白长衫，手里那柄素竹羽扇轻轻摇着，脚步不疾不徐。
门前的士卒刚要伸手阻拦，看清来人面容，手猛地顿在半空，连忙退到两侧。
为首的队长脸上堆起恭敬的笑，拱手道：“属下见过文判官。”
文泽浅笑颔首，羽扇轻点了点：“劳烦通报一声，就说下属文和求见。”
队长脸上的笑意更浓，带着几分熟稔的谄媚：“军师这是又拿小人打趣了。使君早就吩咐过，您来不必通报，直接往里走便是。”
“礼不可废。”文泽语气温和，却没再退让。
院子深处，池塘边的垂柳被风拂得沙沙作响。
高季兴负手立在塘边，玄色锦袍的下摆被风吹起一角，更显身形挺拔。
士卒轻手轻脚凑上前，低声道：“大人，文军师求见。”
高季兴缓缓转身，眉骨微隆，眼神锐利。他眉头轻皱，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我不是说过，军师来不必通报？”
士卒被那目光扫过，有些惊慌，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文军师……”
“糊涂！”高季兴低斥一声，随即放缓了语气，“还不快请军师进来。”
“是！”士卒如蒙大赦，转身快步迎向文泽。
文泽走进院子时，高季兴已在池塘中央的凉亭里坐下。
他转过身来，鼻梁挺直如刀削，下颌线条绷得紧实，数年征战留下的风霜，在脸上透着威严——正是如今大梁南境无人不晓的荆南节度使，“三家连横”的核心人物之一。
“文和，来了。”高季兴脸上的冷意散去，露出几分笑意，抬手示意他坐下。
文泽拱手行礼：“文和见过使君。”
一旁的侍女上前添上热茶，退了出去。凉亭里只剩两人，夜风穿过，带着荷叶的清香。
文泽刚端起茶盏，便见高季兴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眉眼间满是愁绪。
他抿了口茶，轻声道：“使君还在忧心两浙的战事？”
高季兴叹了口气：“文和，不瞒你说，我总觉得，咱们三家连横共御梁军，这事做得不太妥当。”
文泽羽扇轻摇，语气平淡：“哦？使君这话，何从说起？”
他顿了顿，接着道，“如今大梁内乱未平，二十万兵马陷在两浙，进退不得，边境又频频告急，依我看，已是强弩之末，日落西山之势。”
高季兴却摇头，神情凝重起来：“文和此言差矣。大梁积威多年，太师治下更是民殷兵强，如今披甲二十万，竟拿不下一个两浙……实在蹊跷，实在让人不安。”
文泽羽扇轻点桌面，笑道：“许是钱镠拼尽两浙兵力，依托关隘地势，死死钳制住了梁军呢？”
高季兴抬眼看向他，眼神陡然锐利：“文和当真不知其中缘由？”
文泽故作思索，摇了摇羽扇：“实不知也。”
高季兴猛地倾身向前，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文泽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看穿。
片刻后，他又缓缓坐回原位，声音压得极低：“文和，是太师的人？”
文泽握着羽扇的手一顿，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使君何出此言？”
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等到文泽离开高季兴府上，已是次日，两人同榻一宵。
文泽踏上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嘴角那抹与高季兴相视而笑的弧度便消失了。
他将羽扇搁在膝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眼底掠过一丝精光——藏在温润表象下的，是野心！
“入荆南这步棋，终究没白走。”他低声自语，思绪飘回了一年多前的大梁。
那时他刚投诚不久，安南属臣的旧身份，让他在大梁官场举步维艰。
同僚见了他，要么皮笑肉不笑地敷衍，要么干脆绕道而行，连个正经的差事都轮不上。
文泽攥紧了拳，他本就不是甘居人下的性子，一生追名逐利，偏在前些年的派系之争里踏错了步，才落得远赴安南的下场。
此番献安南城归降，原是想凭此功跻身中枢，离权力核心再近一些，可到头来，却被轻飘飘地安置在闲职上，成了朝堂边缘的看客。
夜里躺在冷清的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终于，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文泽脱了长衫，只穿件单衣，跪在敬翔府邸的朱漆大门外。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浸透的衣袍贴在身上，冷得刺骨，可他背脊挺得笔直，像尊钉在雨里的石像。
府里的老仆出来过三次，撑着伞劝他：“先生快回吧，大人今夜宿在宫中，您就是跪到天亮也等不着人。”
文泽摇摇头，声音被雨打得发颤，却异常坚定：“我等得起。”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当年站队时，他一时糊涂背叛了敬翔，投靠了对方阵营，如今想求对方伸手拉一把，本就难如登天。
可除了这位深得徐墨信任的崇政院使，再没人能帮他脱离困局。
雨势渐小时，天边泛起鱼肚色，文泽终于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栽倒在泥水地里。
再次睁眼，是在温暖的内室，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盖着厚实的锦被，而床边矮凳上坐着的，正是敬翔。
这位大梁的智囊面色平静，手里捧着一卷书，见他醒了，只抬眼淡淡瞥了一下：“醒了？”
文泽心头一紧，挣扎着要下床行礼，却被敬翔抬手按住。
他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沙哑的“老师……”
敬翔合上书，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怨怼，却也无半分暖意，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说吧，冒死跪了一夜，想要什么？”
文泽咬了咬牙，将所有体面都抛在脑后，伏在床沿叩首：“属下想求个差事，去荆南。”
他知道敬翔需要人盯着高季兴，而自己虽有前科，却也熟悉南方局势，“属下愿为太师效犬马之劳，既往之过，任凭处置。”
敬翔沉默了片刻，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了敲，良久才道：“荆南瘴疠之地，高季兴亦是枭雄，此去凶险，你未必吃得消。”
“属下不怕。”文泽抬头，眼里闪着孤注一掷的光，“只求太师给个赎罪的机会。”
敬翔看着他，终于微微颔首：“去吧。记住，你欠我的，欠大梁的，都得在江陵一一还回来。”
马车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将文泽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望着车窗外渐亮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敬翔的话，他没忘。而高季兴这边，如今有意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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