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抵达云漠城时，暮色正沿着城墙漫上来。
城门早已换了北陈的杏黄旗，旗角被秋风卷得猎猎作响，只是门楣上还留着北狄铁蹄踏过的凹痕，像道未愈的伤疤。
守城的士兵见了周生辰的仪仗，忙不迭地推开半掩的城门，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是在诉说着连年征战的疲惫。
进了城，周生辰才发现，比起道路的泥泞，城中的景象更让人心沉。
主街两侧的屋舍十有八九是半塌的，残存的墙面上还能看见北狄文字的涂鸦，被人用石灰草草涂过，却依旧遮不住那些刺目的痕迹。
几个穿粗布短打的西洲妇人正蹲在街角，用碎石子刮着墙根的泥垢，她们的发髻上插着北陈样式的木簪，袖口却绣着西洲特有的缠枝纹。
那是早年被掳至此的西洲人，如今虽归了故土，却早已把两地的印记揉进了骨血里。
“将军，这边走。”
云漠令是个刚到任的中年文官，说话时总忍不住瞟向周生辰腰间的佩剑。
他引着众人穿过一条窄巷，巷尾的空地上搭着数十个草棚，棚子里挤着上百号流民，有北陈的老弱，也有西洲的妇孺。
一个裹着破毡毯的孩童正趴在棚子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模糊的城池，见了周生辰的银甲，吓得往母亲怀里缩，嘴里喊着“别抓我爹”。
想来是北狄驻军时的阴影，还没从孩子心里散去。
周生辰在草棚前站定，目光落在棚顶的破洞上。
秋雨就是从这里漏进去的，地上积着一滩滩泥水，角落里堆着发霉的麦麸，散发着酸腐的气味。
“这些人都是何时迁回来的？”
他问。
云漠令擦了擦额头的汗。
“上个月北狄撤军时回来的，有三百多口，大半是当年被掳去做苦役的。属下想给他们分些荒地，可农具都被北狄掠走了，种子也不够……”
他忽然指向不远处的土坡。
“那边还埋着些，是没能等到割地的，有北陈的兵卒，也有西洲的货郎，混着埋在一处，连块碑都没立。”
周生辰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土坡上果然有片新翻的土，土里露出半截断裂的扁担，扁担上还缠着西洲产的麻绳。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那截木头，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这里见过的西洲商队，他们总爱用这种麻绳捆货，说防潮耐用。
那时的云漠城，北陈的粮车与西洲的驼队在市集里交错，谁能想到，再相见竟是这般景象。
离开云漠城的清晨，周生辰让人从军中拨了些农具和种子，又命人在土坡上立了块无字碑。
凤俏不解。
“师父，为何不刻名字？”
他望着碑石被晨露打湿的轮廓，轻声道。
“无论北陈还是西洲，都是这城的骨血，刻谁的名字，都是偏了。”
行至青崖城时，正赶上一场秋雨。
这座依山而建的石城被雨水洗得发亮，却掩不住石缝里渗出的寒意。
城门口堆着北狄撤军时没来得及运走的兵器，有西洲样式的弯刀，也有北陈的长矛，锈迹斑斑地缠在一起，像堆被遗弃的尸骨。
青崖令是个西洲出身的老将，见到周生辰时，眼眶忽然红了。
“将军还记得吗？二十年前您来巡查，就在这城门下，给我们西洲的石匠颁过赏，说我们凿的城墙比铁还硬。”
他指着城墙高处。
“您看，北狄当年就是从那里炸开缺口的，用的是我们西洲的火药，逼着我们自己凿的炸点。”
周生辰仰头望去，城墙的裂缝里还嵌着焦黑的碎石。
他顺着石阶登上城楼，目光落在城下的石场。
石场里堆着半成品的石砖，砖上刻着北狄的图腾，被人用凿子狠狠凿过，图腾的眼睛处裂开一道口子，像是在哭泣。
几个西洲石匠正蹲在砖堆前，用锤子把那些图腾敲碎，敲下来的石屑混着雨水淌进泥里。
“他们是在泄愤。”
青崖令叹了口气。
“北狄在时，逼着他们刻这些，如今回来了，就想把所有痕迹都凿掉。可这城墙上的血，凿得掉吗？”
他忽然指向城楼角落里的草堆。
“那里藏着些东西，是我们偷偷留的。”
草堆里裹着的，是数十块青石板，上面刻着北陈与西洲的地图，还有两地百姓通婚的名册。
“北狄不准我们认亲，说北陈与西洲的人不能通婚。”
老将军的声音发颤。
“我们就把成亲的人家刻在石板上，藏在城墙里，想着总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立起来。”
周生辰抚摸着石板上凹凸的刻痕，有北陈男子的名字，也有西洲女子的姓氏，笔画里藏着小心翼翼的倔强。
雨越下越大，打在石板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那些被压抑的名字，终于能在雨里喘口气了。
最后一站是沙陵城。
这座曾被称为“北陈粮仓”的城池，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粮窖，窖壁上还留着北狄刻的标语，被人用白灰涂了，却依旧能看出“掠”“罚”之类的字眼。
城中心的市集里，几个北狄商人正收拾着摊位，他们是割地条款里允许留下的商户，却显得局促不安，收拾货物的手一直在抖。
“他们怕我们报复，”
沙陵令是个年轻的北陈官员，语气里带着复杂。
“其实百姓心里都清楚，当年助纣为虐的是耶律烈的军队，这些小商户也是被逼的。前几日有个北狄的药商，还把藏着的药材拿出来，救了西洲来的产妇。”
周生辰走进那间药铺时，药商正用西洲话给一个北陈妇人诊脉。
见了周生辰，他慌忙跪下，怀里掉出本医书，封面上是北陈的活字印刷，内页却用西洲文字做了批注。
“小……小的不是奸细。”
他结结巴巴地说。
“家母是西洲人，教我学的医术，我只想……只想救人。”
药铺后院堆着些晒干的草药，有北陈的当归，也有西洲的雪莲，分门别类地码得整齐。
周生辰拿起一株雪莲，花瓣上还带着沙陵城的沙土。
“割地条款里说，两地药材可以互市。”
他把雪莲放回原处。
“好好开你的药铺，不必怕。”
离开沙陵城的那日，天终于放晴。
周生辰站在城头，望着远处的荒原。
三城的轮廓在阳光下渐渐清晰，云漠城的炊烟、青崖城的凿石声、沙陵城的药香，顺着风飘过来，混在一起，竟有了些安稳的气息。
凤俏忽然指着城下，轻声道。
“师父你看。”
只见几个北陈孩童正和西洲的孩子在空地上玩耍，他们用石块堆起小小的城池，有北陈的飞檐，也有西洲的圆顶，堆得歪歪扭扭，却笑得格外响亮。
周生辰的目光落在那座小泥城上，玄色披风被秋风掀起，露出银甲上的寒光。
这三座城，曾被战火撕开裂缝，让北陈与西洲的骨血混着泥土埋在一处，如今终得重归故土。
或许裂痕永远不会消失，但只要这些孩子还记得如何一起堆一座城，记得彼此的语言与模样，那些被践踏的过往，总会在炊烟与笑声里，慢慢长出新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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