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的飞檐在秋夜的苍穹下划出沉默的剪影,殿内辉煌的灯火透出窗棂,却驱不散宫墙深处那愈发浓重的寒意。相较于前朝的庄严肃穆,皇后寝所在的立政殿侧后一处精舍,更弥漫着一种密不透风的压抑。这里,是真正权力漩涡的中心。
武媚,如今母仪天下、尊荣已极的武皇后,并未身着繁复的宫装,仅以一袭深青色常服示人,乌发简单挽起,簪着一支素玉步摇。她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长案后,案上摊开着一卷《氏族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穿透了晃动的烛火,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烛光在她明澈的眼中跳跃,却照不进那深不见底的幽潭。
殿内铜漏滴答,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计算着权力更迭的每一个瞬息。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内侍引着两人悄无声息地入内,随即躬身退下,严密地合上了门扉。来者正是当今朝堂上风头最劲的两位人物:礼部尚书许敬宗,与中书侍郎李义府。
许敬宗年岁稍长,面容清癯,步履沉稳,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透着经年官场历练出的老辣。他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并不卑微:“臣等参见皇后陛下。”
李义府则紧随其后,他面皮白净,未语先带三分笑,只是那笑容底下,藏不住急于攀附的热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臣李义府,叩见皇后陛下。”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谄媚。
“二位爱卿不必多礼,坐。”武后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寻常召见。她抬手示意案前的绣墩。
两人谢恩落座,目光快速交换一瞬,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凝重。皇后深夜密召,绝不会是为了闲话家常。
“今日召二位来,是有些朝局之事,想听听你们的见解。”武后缓缓开口,指尖轻轻划过《氏族志》的封面,那上面早已没有了她出身寒微的武氏最初被排定的位置,如今已因她而擢升。“长孙太尉年高德劭,为国操劳多年,本宫与陛下,甚是感念。”
她话语一顿,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许、李二人。许敬宗垂眸静听,李义府则微微前倾身体,做出专注的姿态。
“然则,”武后的语气转冷,如同秋霜骤降,“树大难免根深,盘根错节之下,难免有些枝蔓,倚仗旧日荫庇,不识时务,乃至阻塞言路,干扰圣听。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亦非陛下与本宫所愿见。”
许敬宗适时抬头,接口道:“皇后陛下明鉴。如今四海升平,陛下圣明,娘娘贤德,正需上下同心,共襄盛世。若有冥顽不灵、结党营私之辈,确为朝纲之害。”
李义府立刻跟上,语气更为激切:“正是!尤其那些自恃乃先帝旧臣,对陛下‘废王立武’、另立储君之国本大计始终心怀怨望,暗中非议者,更是其心可诛!此风不止,天威何在?”
武后微微颔首,对两人的表态似乎满意,却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具体目标:“哦?依二位看,如今朝中,何人堪称此类‘枝蔓’之首?”
许敬宗沉吟片刻,似在斟酌词句,缓缓道:“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皆位居枢要,乃长孙太尉臂膀。昔日反对废立之事,其声最厉。且闻褚遂良被贬之后,彼等仍多有书信往来,言词之间,恐有不臣之论。”
“岂止是不臣之论!”李义府抢白道,脸上显出义愤之色,“韩瑗、来济,与褚遂良分明就是一党!彼等倚仗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相互呼应,对皇后陛下之令谕,时有阳奉阴违之举。臣已风闻,彼等对太子殿下(李弘)亦颇有微词,其心叵测!”
“微词?”武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烛光在她眼中凝成一点寒星。涉及她的儿子,未来的储君,这便是触到了她绝不容侵犯的逆鳞。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铁石般的冷硬:“可有实证?”
李义府忙道:“回娘娘,韩瑗、来济皆乃积年老吏,行事周密,直接罪证一时难寻。然,其奏对章疏之中,细究字句,不乏含沙射影、讪谤君上之处。且其门下故吏,未必个个铁板一块。若施以雷霆手段,恩威并济,不愁无人肯出面举证。”
许敬宗补充道,语气更为阴鸷老练:“娘娘,所谓‘欲加之罪,其无辞乎?’《罗织经》有云,‘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不可显’。韩、来二人位高权重,动之则朝野震动。故,要么不动,动则需如山之崩,令其再无翻身之机。罪名不必繁复,关键在于,‘坐实’其结党、怨望、讪谤之实。一旦下狱,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武后静静听着,指尖在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为这场阴谋打着节拍。她需要的就是这把刀,足够锋利,也足够“懂事”。许敬宗的“老成谋国”,李义府的“急功近利”,皆在她的掌控之中。
“许卿老成持重,李卿勇于任事,皆乃国之干城。”她终于开口,定下了基调,“陛下励精图治,欲澄清吏治,使皇令畅通无阻。韩瑗、来济之事,便由你二人暗中察访,务求……证据确凿。”
她特意在“证据确凿”四字上略略加重了语气,许敬宗与李义府立刻心领神会。
“记住,”武后的目光扫过二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此事关乎朝局稳定,动作务须迅捷、精准,一击必中。毋须牵连过广,亦不可打草惊蛇,使其有所防备。本宫,与陛下,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臣等遵旨!定不负皇后陛下信任!”许、二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兴奋与决然。
武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案上的《氏族志》,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两位宰相命运的密谈从未发生过。
许敬宗与李义府躬身退出精舍,直到走出立政殿的范围,被秋夜的冷风一吹,才发觉背心已被冷汗浸湿。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闪烁的野心与杀机。皇后的意志已明,接下来,便是他们挥舞屠刀,在这长安的棋局上,为他们的主子,也为他们自己,斩开一条血路的时候了。
殿内,武后独自静坐良久。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她伸出手,用金簪轻轻拨弄了一下,光影随之摇曳,将她沉静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
韩瑗、来济,不过是开始。拔除了他们,长孙无忌那棵参天大树,便暴露出了最关键的根系。她需要这场风暴,需要这淋漓的鲜血,来浇灌她手中日益增长的权力,来震慑所有潜在的敌人。
她的指尖抚过书页上“武”字的位置,冰冷而坚定。这条路,从感业寺的那一天起,就已注定不能回头。任何挡在她前方的人或物,都必将被这历史的洪流,无情碾碎。
窗外的秋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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