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这一病,便是七八日的光景。风疾如附骨之疽,时缓时急,将他牢牢困在贞观殿的暖阁之内。剧烈的头痛与眩晕不时袭来,使得他连长时间坐起阅览奏疏都难以做到,更遑论亲临大殿,主持朝会。
紫微宫内的气氛,随着天子病榻的帷幕低垂,而变得日益微妙与凝重。堆积如山的奏疏需要批答,四方军国要务亟待决断,帝国庞大的机器不能因一人的病痛而长久停摆。
这一日,常朝的地点移到了紫微宫内另一处规模稍小、但更为暖煦的宫殿——延英殿。与往日不同的是,在御阶之上,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之前,多了一道以细密珍珠串联而成的帘幕。珠帘晶莹,折射着殿内烛火与窗外透进的、雪后初霁的冷淡天光,朦朦胧胧,其后端坐着一道身着皇后礼服的窈窕身影。
武媚,便在这道珠帘之后,开始了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涉政”。
起初,殿内的文武百官,尤其是那些以魏元忠等人为首的、较为守旧的臣子,对于这般安排,面上虽不敢表露,心中却无不存着疑虑与抵触。妇人干政,自古便是大忌。即便贵为皇后,如此堂而皇之地居于御座之前(哪怕是隔着一道帘子),代传圣意,裁决政务,亦是前所未有之事。
朝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起初是一些不甚紧要的礼仪、祭祀之事,珠帘后的声音平稳清晰,将李治之前口授或她依据旧例斟酌的旨意一一传达,倒也无甚纰漏。
直到,一份由中书省呈上的、关于筹备明年再次征讨高句丽所需粮草器械的紧急奏报,被送到了帘前。
这份奏报涉及数额巨大,牵涉漕运、仓储、民夫征调等诸多方面,极为复杂。负责宣读奏疏的中书侍郎声音洪亮,将各项所需一一念出,当念及需要从洛口仓调拨的粮秣具体数目时,他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不确定,显然对这个庞大帝国粮仓的最新存贮情况,并非完全了然于胸。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几位熟知钱粮的重臣也在心中飞快计算、核对,尚未得出确数。
就在这时,珠帘之后,那道清越而沉稳的女声再次响起,没有丝毫迟疑,精准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洛口仓现存粟米,一百八十七万石有奇;黍米,四十五万石;另有干草、豆料若干。依此存量,拨付征高句丽之需,绰绰有余。然,需即刻核查仓廒完好,并规划转运路线,确保沿途损耗降至最低。”
这个数字报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极其轻微的、倒吸凉气的声音。连那位中书侍郎也愣住了,他手中的奏疏微微颤抖,因为武媚所报之数,与他手中掌握的、未经核实的粗略估算,竟分毫不差!甚至更为精确!
她如何得知?一个深居宫中的皇后,竟比他们这些终日与案牍为伍的朝臣,更了解帝国核心粮仓的底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为深沉的敬畏与忌惮,在诸多臣子心中蔓延开来。那一道道望向珠帘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
退朝后,暖阁内。李治半靠在柔软的隐囊上,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比前两日稍好。武媚正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浓重药味的汤剂,小心地喂到他唇边。
李治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想起方才内侍低声禀报的朝堂情形,不由得露出一丝苦涩而又带着些许奇异安慰的笑容,声音有些虚弱地叹道:“媚娘啊媚娘……朕竟不知,你何时对洛口仓的存粮数目,比户部尚书还要了然于心……”
武媚动作未停,用丝帕轻轻拭去他唇角的药渍,眉眼低垂,语气温柔如常:“陛下卧病,臣妾岂敢懈怠?不过是前些日子翻阅旧档,偶然看到相关记载,多留了份心罢了。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显示了用心,又未曾逾越。然而,在她低眉顺眼的瞬间,目光却似无意地掠过了暖阁的窗棂。窗外,殿宇屋檐上沉积的白雪正在午后的阳光下缓缓消融,凝结在檐角的冰棱,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那些晶莹剔透、曾经坚固的阻碍,正在这看似温和的光照下,悄然瓦解、消失。
权力结构的冰层,亦在这病榻之侧,在这珠帘之后,开始了一场无声却不可逆转的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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