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殿内,烛火将熄未熄,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挣扎着,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武媚已卸去繁复的皇后冠饰,如墨青丝披散肩头,衬得她只着素白寝衣的身影,在这空旷华丽的殿宇中,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单薄,然而那双凤眸之中的光芒,却比殿内任何一盏灯烛都要亮,都要冷。
她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立于窗前。窗外是沉寂的紫微宫,再远处,是沉睡中的洛阳城。可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重重宫墙,投向了更遥远、更模糊的所在。
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一缕垂落胸前的发丝,细腻而冰凉。这触感,莫名地将她带回了许多年前,利州江畔的那个午后。江水奔流,带着蜀地特有的湿润水汽,江风拂过,吹动了岸边少女的裙摆,也吹动了那一袭突然出现的、不染尘埃的青衣。
那时的东方墨,超然出尘。夜暮降临,分别之时,他将一枚触手温润的墨玉放入她掌心,对她说:“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本心……那时的本心是什么?是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家族樊笼,是掌握自己的命运,是看看这天地究竟有多广阔。而他,许下了“千年守护”之约,如同一道温暖而强大的光,照进了她晦暗未卜的前路。那袭青衣,那枚墨玉,曾是她深埋心底最隐秘的寄托,是她在感业寺清冷孤寂的岁月中,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
可如今呢?
武媚的指尖微微用力,缠绕的发丝勒得指腹生疼。她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手掌生杀予夺的大权,连曾经需要仰望的帝舅长孙无忌,也已在她与李治的联手下灰飞烟灭。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守护”,她需要的是绝对的“掌控”。
然而,那道青衣身影,非但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模糊,反而以一种更具压迫感的方式,重新笼罩了她的世界。西突厥之战那精准得诡异的情报,李治病中那句讳莫如深的“迷雾不宜驱散”,还有他袖中那枚与自己怀中这枚几乎一模一样的墨玉……所有这些,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东方墨,以及他背后的力量,从未远离,并且以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更无法掌控的方式,深刻影响着帝国的走向。
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给予她承诺和希望的守护者,而是变成了一个悬于权力顶端的、巨大的不确定。一个知晓她过往所有秘密,拥有莫测力量,甚至可能窥探着她与李治一举一动的“旁观者”。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忌惮,以及一种被洞穿所有伪装的、隐隐的不安。
“常守本心……”她低声重复着这句赠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复杂的弧度。她的本心,早已不是利州江畔那个渴望自由的少女。如今她的本心,是权力,是稳固,是将一切可能威胁到她和李治(或者说,威胁到她未来道路)的因素,都牢牢攥在手中,或者……彻底清除。
东方墨和他的墨羽,无疑就是这样一个最大的、不受控的因素。李治因为某种权衡或忌惮,选择了暂时搁置,但她不能。她必须知道,这股力量究竟渗透到了何种程度?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个所谓的“华胥”,又在海外经营到了何等地步?
缠绕着发丝的指尖猛地松开,那缕青丝垂落回去,带着一丝被暴力对待后的微卷。武媚的眼神已然变得无比坚定,所有属于过往的复杂情愫,都被一种更为冷酷的理智所覆盖。
她转身,走回书案前。案上,堆放着一些她以“协助陛下整理旧档”为名,从秘书省、史馆调阅来的卷宗副本。其中有前朝《炀帝集》中关于海外流求的零星记载,有太宗朝一些涉及“奇人异士”的模糊记录,甚至还有一些来自岭南道、关于海上“巨舰”、“异域商贾”的只言片语的奏报。
这些看似杂乱无章、毫不相干的信息,在她眼中,却可能拼凑出那道青衣身影在世间活动的轨迹。她不需要大张旗鼓,不能惊动李治,只能像梳理这三千青丝一样,耐心而缜密地,从这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找出那根属于东方墨的、隐藏的线头。
天光即将破晓,承香殿内的最后一根蜡烛也燃到了尽头,火苗跳动了几下,终于熄灭。武媚坐在渐明的微光里,身影轮廓清晰而冷硬。她拿起一份关于前隋水师旧港的记载,目光专注地投入其中。
青丝之结,可梳可解。而这权力与旧日承诺交织成的、更为复杂的结,她已决意,亲自来解。用她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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