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正月十五，上元灯夜。
这本该是神都洛阳一年中最富生机与欢愉的夜晚。依照旧例，自正月十四起至十八，金吾弛禁，特许夜行。皇城端门前广场上，早已搭起高达二十余丈的巨型灯轮，缠缚锦绮，装饰金玉，点燃五万盏灯，璀璨如火山琼树。洛水两岸，各坊街道，家家户户悬灯结彩，争奇斗艳。士女倾城而出，车马喧阗，笙歌彻夜，整个城池仿佛沉浸在光的海洋与欢乐的漩涡中。
然而，今年的上元夜，这表面的喧嚣热闹之下，却似乎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紧绷与异样。或许是因宫阙深处那位女皇陛下已多年未曾亲临端门与民同乐，盛典的官方色彩淡了许多；或许是因控鹤监的张氏兄弟及其党羽，将大量财力物力用于自身享乐与权力经营，对这类“与民同乐”的庆典兴致索然，筹备便少了往年那种倾尽举国之力的奢华与精细；又或许是因朝堂上下的压抑气氛，无形中渗入了市井，使得那震天的锣鼓与璀璨的灯火，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少了些由衷的欢腾，多了些刻意营造的虚幻。
就在这光影交织、人潮涌动的夜晚，几股在黑暗中悄然涌动的潜流，借着节日的掩护，开始了他们极其谨慎、近乎胆战心惊的第一次试探性接触。
地点一：南市，归云居酒肆二楼雅间 “听松”。
此处并非顶级的销金窟，却因酒醇菜实、环境清幽且老板背景干净（传闻是某位致仕老吏所开），颇受一些不喜张扬的中层官员和武将青睐。今夜，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做东，宴请几位军中部将及好友，其中便有左骁卫中郎将王同皎。酒过三巡，气氛渐热，话题不免从军中琐事、各家趣闻，滑向了令人蹙眉的时局。
“……说起来，去岁冬那批本该发下的皮袄，至今还压在将作监，说是物料不足。”一位姓崔的郎将摇头叹气，“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哪能没怨气？这大冷天的，巡夜站哨，难熬啊。”
另一人接口：“物料不足？我怎听说，控鹤监前几日才从江南运来大批上等貂绒，说是要给二位张常侍制新氅衣？这物料，怕是都‘足’到不该足的地方去了！”
席间顿时一阵低低的嗤笑与叹息。李多祚握着酒杯，浓眉紧锁，沉声道：“慎言！此等话，出了这门，休要再提。我等武人，只管听令行事，护卫宫禁，朝堂上的事，非我等所能置喙。”话虽如此，他语气中的烦闷与无奈，却显而易见。
王同皎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方举杯道：“李公所言甚是。然则，将士寒暖，关乎军心士气，亦是护卫宫禁之本。或许……可寻个稳妥的途径，向上反映一二？毕竟，北门安危，系于将士同心。”他措辞谨慎，只提“向上反映”，未指明向谁，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李多祚。
李多祚看了王同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这位东宫女婿，年轻有为，不骄不躁，在军中口碑不错。他提及“北门安危”、“将士同心”，确是老成持重之言。只是这“稳妥途径”……李多祚心中微动，想起前两日，一位素来敬重、现已致仕的老上司，仿佛闲聊般向他问起军中近况，末了叹息一句：“国事艰难，正当倚重李将军这等忠勇之士，望将军善自珍重，以待时清。” 那老上司，似乎与秋官侍郎张柬之颇有旧谊……
李多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拍了拍王同皎的肩膀：“王将军年轻，却识大体！来，喝酒！这些烦心事，暂且搁下，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他岔开了话题，但王同皎从他短暂的眼神交汇与拍肩的力度中，感受到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的认同。
酒阑人散时，李多祚故意落在最后，与王同皎并肩下楼，在嘈杂的人声中，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王将军少年老成，难得。东宫……亦不易。若有闲暇，可常来我府上走动，我那不成器的犬子，正缺个骑射师傅。” 说罢，不待王同皎回应，便大步融入门外璀璨的灯河人海之中。
王同皎站在原地，望着李多祚消失在光影里的背影，心跳微微加速。这看似寻常的邀请，在此刻听来，却别有一番深意。“东宫亦不易”……这是李多祚首次在私下场合，如此明确地提及并隐含同情。他让自己常去走动，是真的只为教导其子骑射，还是……提供了一个日后可以更深入“走动”的由头？
张柬之府邸后门小巷。
子时初刻，灯市未歇，但坊间深处已渐归寂静。一道裹着深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入张府后门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巷口阴影里，早有张府老仆接应，不发一言，将来人引入，门扉随即无声关闭。
书房内，张柬之、姚崇、袁恕己三人早已等候。来人脱下斗篷，露出面容，竟是司刑少卿桓彦范（与桓彦范同名同族，掌部分京师巡防）。他虽与桓彦范同族，且名字仅一字之差，但性子更为谨慎内敛，职责也更为敏感。
“如何？”张柬之直入主题，声音低沉。
桓彦范气息微喘，显然一路疾行而来，低声道：“李多祚那边，有了回应。他虽未明言，但通过王同皎递了话，邀请其常去府上‘教导骑射’。此乃松口之兆。此外，职下暗中核查了北门诸军近日人员调动、物资配给记录，发现右羽林卫有几处关键岗位的副职，近日被张昌宗以‘陛下关怀宿卫’为名，安插进了几个来历不明、但与其府中有所关联的人。左羽林卫李湛处，暂无异常，但其麾下对张党不满的议论，似有增多。”
姚崇捻须沉吟：“李多祚老成，肯让王同皎登门，已是难得进展。张昌?安插人手，意在渗透掌控，其心昭然。李湛年轻气盛，其部属不满，或可引为激愤之力，但需小心引导，避免急躁坏事。”
袁恕己补充道：“恕己今日亦从户部一位旧僚处得知，张昌宗近日以‘宫中采办’为名，从少府监支取了大笔钱帛，用途不明，但数额远超常例。此等蠹蚀国帑之行，亦是罪证。”
张柬之点了点头，眼中光芒坚定：“星星之火，已现微光。李多祚处，由王同皎继续维系，渐次深入。李湛及左羽林卫动向，需格外留意，寻找可靠之人进行试探。桓少卿，”他看向桓彦范，“巡防之责紧要，尤其要注意控鹤监及张党核心人物宅邸附近的异常动静，但绝不可打草惊蛇。袁公，继续收集二张贪渎枉法之实证，分类整理，以备后用。”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所有接触，务求自然，宁缓勿急。我等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更会连累无数忠良与太子殿下。”
众人肃然应诺。
东宫，侧殿暖阁。
虽值佳节，东宫内却无多少喜庆氛围。太子李显早早就寝，对窗外隐约传来的喧闹声恍若未闻。暖阁中，只有韦氏与刚刚秘密入宫的阿萝。
阿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兴奋：“娘子，王将军方才遣心腹递来消息，李多祚将军在归云居酒后，邀他常去府上走动，还说了句‘东宫亦不易’！”
韦氏眼中骤然一亮，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但旋即又恢复平静。她缓缓摩挲着袖中一枚冰冷的玉佩，那是白日里，一个自称是“城南锦绣阁”的掌柜，以“感念旧主（指韦氏娘家）恩德，特献上新式样供娘子赏玩”为名，送入东宫的一匣首饰中，暗藏的“赠品”。玉佩质地寻常，但雕工图案却有些特别，是双鱼衔芝，而双鱼之目，以极细微的镶嵌工艺，做成了北斗七星之状。
太平公主……韦氏几乎立刻明白了这隐晦礼物的来源。双鱼，或暗指“李”姓？衔芝，寓意吉祥？而北斗七星……太平公主的“镇国”封号，是否与此有关？更重要的是，礼物送来的时机，恰在王同皎与李多祚接触之后。这是巧合，还是那位深居简出的公主，在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一个信息——“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我默许，甚至……或许在看着”？
“告诉同皎，”韦氏思忖片刻，对阿萝吩咐，“李将军厚意，心领。教导骑射之事，可应下，但初次登门，不必急切，只需尽师者本分，勿涉他言。另外……”她略一沉吟，“将我妆奁中那对前年陛下所赐的、未曾用过的赤金镶宝臂钏找出来，以同皎的名义，送给李将军夫人，就说……是晚辈一点孝敬，感谢将军对同皎的提点与关照。不必提东宫。”
阿萝略感疑惑：“娘子，这礼是否太重？且以王将军的名义……”
“正要以他的名义。”韦氏嘴角勾起一丝冷锐的弧度，“李多祚是聪明人，他明白这臂钏来自何处。我们越是通过同皎、以‘私谊’、‘晚辈孝敬’的名义行事，便越安全，越显得东宫‘安分守己，只念旧情’。而太平公主的玉佩……”她拿起那枚双鱼玉佩，对着灯光看了看，“暂且收好，不必回应。她既送来，便是表态。我们心知肚明即可。眼下，张柬之那边，想必也有所动作了。三条线，都在慢慢向前探，但绝不能碰到一起。”
她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那片被灯火映红的夜空，低声道：“现在，比的是耐心，是谨慎，是谁先露出破绽。我们……要像这冰层下的水，缓慢流动，无声汇聚力量，直到……冰层自己承受不住的那一天。”
上元夜的洛阳，火树银花，人声鼎沸。而在这些喧闹的掩护下，在酒肆的雅间、在府邸的书房、在宫殿的暖阁，几簇微弱的火苗，正小心翼翼地尝试着靠近，试图在凛冽的寒风中，聚合起足以燎原的温度。每一次试探的眼神，每一句含蓄的话语，每一份看似寻常的礼物，都可能意味着希望的萌发，也可能预示着毁灭的降临。一张针对张党的大网，正在这节日的欢腾背后，以最缓慢、最隐秘的方式，悄然编织着第一根丝线。无人知晓它最终能否收网，更无人能预料收网之时，究竟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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