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夏天,杨家坳的麦子疯了似的长,绿油油的秆子戳到春杏的腰,麦芒像淬了光的小刀子,蹭得她胳膊上起了层红疹子,痒得钻心,她却不觉得疼——包产到户的头一年,自家地里的麦子能齐腰深,穗子沉得压弯了秆,比啥都让人心甜,甜得能盖过麦芒的扎疼。
日头正毒,晒得地皮发烫,麦叶卷着边,像渴极了的舌头。春杏蹲在麦田里捡麦穗,草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截晒得发黑的脖子,汗珠子滚在上面,像刚从井里捞起的黑葡萄,沾着麦糠,亮闪闪的。远处传来镰刀割麦的“嚓嚓”声,脆生生的,她抬头一瞅,是麦子——同村的后生,比她大两岁,爹娘死得早,跟着奶奶过活,脸黑得像刚从砖窑里爬出来,浑身却透着使不完的力气,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贴在背上,汗湿的地方印出脊梁骨的纹路,深一道浅一道,浸着麦香的汗渍在白棉布上洇出深色的地图,像田埂上的垄沟。
“春杏,歇会儿!”麦子挥着镰刀喊,声音像风吹过空麦秆,粗拉拉的,却带着股子热乎气。他大步跨到田埂边,从布兜里掏出个香瓜,绿皮上带着白霜,像裹了层糖,“刚从俺家瓜地摘的,熟透了,甜得很”。春杏伸手接,指尖刚碰到他的手,就像触到了晌午头晒透的青石板,烫得她指尖一缩,香瓜差点滑掉。她慌忙低下头,瓜汁顺着指缝滴在麦地里,洇出一小片湿痕,很快就被晒干,只留下个浅黄的印子。
麦子坐在田埂上,三两下解开衬衫扣子,露出黝黑的胸膛,汗珠子顺着胸口的沟壑往下淌,落在麦根上,“吱”地一声就没了影。“今年麦子长得好,能多打两袋面,到时候给你奶奶送点去”,他说。春杏的奶奶去年摔了腿,常年卧病在床,麦子隔三差五就来帮着挑水、劈柴,春杏心里过意不去,“俺自己来就行,总麻烦你,俺心里不落忍”。“啥麻烦不麻烦的”,麦子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在黑脸上亮得晃眼,“俺奶奶说了,你是个实诚姑娘,将来谁娶了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春杏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日头晒爆皮的西红柿,连耳根都烧得慌。她咬了口香瓜,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滑,却觉得心里更热了,像揣了个小火炉。麦收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大太阳,转眼就刮起了风,麦浪像翻涌的绿海,往远处的山坳里扑去。麦子突然拉着她的手,“快躲躲!这风要掀麦垛!”两人往最近的麦垛后面跑,麦芒蹭得脸生疼,春杏的草帽被风吹掉了,头发散在脸上,黏糊糊的,沾着麦糠。
麦垛像座金黄的山,把他们和晒谷场的人声、镰刀的“嚓嚓”声都隔在外面。风把麦子的白衬衫吹得鼓起来,像展翅的灰鸽子,带着股子汗味和麦香,扑在春杏脸上。他突然伸手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硬胡茬蹭得她头皮发痒,“春杏,俺想娶你”。春杏的心跳得像打谷机,“嘭嘭嘭”地撞着胸口,手指不自觉地插进他的头发,麦芒蹭着胳膊,痒得她想缩,却不敢动——他的手顺着她的腰线滑下去,像溪水漫过光滑的鹅卵石,自然得没有一丝刻意,没有半点犹豫。
他的嘴唇带着麦秆的清甜和香瓜熟透的蜜意,在她颈间逡巡,像刚尝过甜浆的蜜蜂。春杏颤了一下,牙齿不小心磕在他隆起的肩头,留下个浅白的月牙,转瞬就被他的汗渍晕成淡红。麦子喉咙里滚出声闷哼,胳膊却铁箍似的环上来,勒得她脊背发烫,像被晒透的麦捆裹住。“春杏,”他喘着气,汗珠沿着鬓角往下淌,砸在她的布衫上,“俺会好好待你,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砸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晕出深色的圆。她抽着鼻子点头,辫梢扫过他肘弯,“俺信你。”
风从垛缝里钻进来,搅起麦花的粉屑和金黄的草末,落在他们脸上。他的手掌粗得像磨了十年的锄把,烫得像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烙饼,从她汗湿的布衫下头探进去。春杏咬住下唇,喉间挤出半声呜咽,被他用嘴堵了回去。布衫扣子崩开两颗,滚进麦秸里,“咕噜噜”地钻得没影。他啃着她胸脯上那点颤巍巍的嫩肉,像饿极的羊羔嘬着奶头,带着股子狠劲,却又怕碰疼了她。
麦秸堆哗啦啦塌下半边,露出西天的火烧云,红得像泼了桶血。麦子把她按在绵软的麦秆上,身子压下来,沉得像浸透雨的麻袋,却暖得像晒透的棉被。春杏睁眼看见他通红的耳朵,耳廓边茸茸的金毛被夕阳照得透亮,像撒了把碎金。她突然想起河滩上纠缠的芦苇,风一吹就绞得更紧,叶梢扫着水面,漾开一圈圈的纹。
“疼......”她吸着气缩起身子,指甲掐进他鼓胀的臂肌里,掐出几道白印。麦子喘得像拉风箱,“呼哧呼哧”的,汗珠子滴在她乳沟里,汇成亮晶晶的小溪,顺着腰线往下淌。麦芒扎着光溜溜的背,有些刺痒,有些痛,混着身下撞碎的麦香,酿成昏沉的醉意。他像刨地的骡子般使着力,每一记都夯得实实在在,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憨直,没有半点花架子。春杏咬住一绺散开的麦秸,咸腥混着草香在齿间漫开,舌尖却尝到了甜——是香瓜的甜,是麦子汗的甜,是心里头那点藏不住的甜。
垛顶有麻雀扑棱棱飞过,撒下串啾鸣,翅膀扫过的麦秸屑落在他们脸上,痒得春杏想笑,嘴角却被他咬得发疼。麦子突然喉头滚动,发出被碾碎似的低吼,像久旱的庄稼遇上了雨。春杏觉着有热流在身子里炸开,烫得她脚趾都蜷起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像被晒蔫的麦叶。两人像被抽了骨般瘫作一团,只有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贴着的皮肉都在发烫,像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馒头。
风慢慢歇了,远处传来村民的吆喝声,还有老牛的“哞”叫,浇粪的臊味混着竽头花的清苦,顺着风飘过来。落日把麦草染得血红,他们交叠的身体在草堆上拓出深凹的印子,像刚碾过的打谷场,藏着庄稼地里最原始的热望。麦子拈掉粘在她腮边的麦壳,手指糙得刮人,却轻得怕碰碎了她。
“咱回家跟你娘说,”他蹭着她汗湿的额角,声音哑得像磨了砂纸,“秋收就办酒,俺要让全村人都知道,你是俺媳妇。”
春杏没应声,只把脸埋进他沾满麦屑的胸膛,听着他“嘭嘭”的心跳,像听着自家地里麦子拔节的声音。两颗心撞得像打谷机,震得相贴的皮肉都在发麻。她摸了摸麦子后背的旧疤——去年劈柴时砍的,还留着淡淡的印子,像块浅褐色的麦麸,心里突然觉得踏实,像脚踩在自家的麦地里,软乎乎的,稳当得很。
傍晚的时候,夕阳把麦田染成了金红色,连空气都透着暖。麦子帮春杏把捡的麦穗捆起来,扛在肩上,春杏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他的白衬衫——刚才风大,衬衫被麦芒刮破了个口子,露出里面黝黑的皮肤。“俺给你缝缝,”春杏说,声音轻得像风,“用俺娘给的蓝线,缝得密些,能穿得久。”麦子点点头,“好,你缝的,穿着比新的还舒坦。”
晒谷场上,村民们都在忙着晒麦子,金黄的麦粒摊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金子,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春杏坐在谷堆边,把衬衫铺在腿上,穿针引线。针线在破口处穿梭,她故意把针脚缝得密些,像把心里的话都缝进布里,一针一句,都是“俺愿意”。麦子坐在旁边,帮她扇着蒲扇,蒲扇是用麦秆编的,风里带着麦香,吹在脸上,暖乎乎的,像他的手掌。
“春杏,俺们定亲吧。”麦子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点紧张,扇蒲扇的手都顿了顿。春杏的针“噌”地扎在手指上,血珠渗出来,像颗小红豆,落在白衬衫上,格外显眼。麦子赶紧抓过她的手,放在嘴里含着,舌头舔过伤口,痒得春杏想缩,“疼不疼?都怪俺,不该突然说这个。”春杏摇摇头,眼泪又掉下来,这次是甜的,砸在他手背上,“俺愿意,麦子,俺愿意。”
夕阳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像撒了把碎金,把针脚都染成了金色。春杏看着麦子黝黑的脸,看着他眼睛里的自己——头发散着,脸上沾着麦糠,却笑得像个傻子,突然懂了娘说的“本分”——不是藏着掖着,不是扭扭捏捏,是像大地一样直白、端方,爱了,就像麦子迎着阳光自然饱满,像溪水遇着石头自然转弯,尽情拥抱着,不躲,不藏。
这天晚上,春杏把缝好的衬衫送给麦子,领口偷偷绣了朵小小的麦花,蓝线绣的,不显眼,却藏着她的心思。麦子穿上衬衫,在月光下转了个圈,像个孩子,“好看,比新的还好看!”春杏笑了,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着麦子的背影,心里像灌满了蜜,像自家地里的麦子,终于等到了成熟的时节,甜得让人心慌,却又踏实得很。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杨家坳的麦田里,风还在吹,麦浪还在翻涌,一对年轻的男女,像两株并排的麦子,根在地下悄悄缠绕,秆在风中紧紧相依。他们的爱欲,像大地一样直白,像阳光一样热烈,没有修饰,没有伪装,只有本真,像岁月里最质朴的歌,在麦田里,在风里,轻轻唱着,唱着庄稼地里的热望,唱着两个人的一辈子。
喜欢爱情六十四封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爱情六十四封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