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的夏天,杨家坳的雨水格外多,连下了半个月,土坯房的墙皮泡得发潮,用手指一抠就掉渣,像老人脸上的死皮。春杏四十岁了,头发白得更密,用红头绳扎着,也遮不住鬓角的霜,她蹲在灶台边刷碗,自来水凉得像冰,激得她指关节发疼——那双手,早年刨地磨出的茧子还没褪,又添了洗不完的衣服、刷不完的碗留下的新糙皮,像老树皮叠着老树皮。
院门口的梧桐树下,晾着麦子的蓝布褂,雨水刚停,褂子还滴着水,领口沾着圈淡褐色的汗渍,是砖窑厂的煤烟和汗水混在一起的颜色。麦子如今是砖窑厂的小工头,不用再扛砖,却比以前更忙,常去外地出差,每次回来,都能带回些城里的稀罕玩意儿——给小石头的运动鞋,给春杏的雪花膏,还有上次带的塑料梳子,齿缝里还缠着她的头发。
这天傍晚,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像老天爷在哭。春杏在屋里缝被子,听见院门口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是麦子回来了。她赶紧放下针线,迎出去,看见麦子推着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个黑皮包,身上的雨衣往下滴水,头发湿淋淋的,贴在脸上。“回来了?饿不饿?俺给你留了饭。”春杏伸手去接他的包,却看见包的拉链没拉严,掉出个东西——浅紫色的丝巾,丝绸的,在昏暗的雨光里泛着亮,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春杏的手顿在半空,丝巾落在泥水里,溅起点水花。麦子赶紧弯腰捡起来,用雨衣擦了擦,“哦,这是城里女同事不小心落在俺包里的,忘了还她。”他的声音有点慌,像被雨浇乱的鸡,眼神躲着春杏,不敢看她。春杏没说话,转身回了屋,灶台上的饭菜还热着,是玉米粥和炒青菜,冒着白气,却暖不了她的心。
夜里,麦子坐在沙发上看报表,眉头皱着,像窗外的乌云。春杏端去一杯热牛奶,放在茶几上,目光落在那条紫丝巾上——它被放在茶几的角落,丝绸上的香水味飘过来,不是她用的雪花膏味道,是种甜腻腻的香,像村里小卖部卖的水果糖,齁得人慌。“这丝巾,挺好看。”春杏开口,声音像被雨水泡过的木头,发沉。麦子头也没抬,“嗯,城里姑娘都喜欢戴这个。”
春杏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像被塞进了团湿棉花,堵得慌。她想起白天巷口王婶说的话——“春杏啊,俺昨天看见麦子从城里回来,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送他到村口,戴的就是紫丝巾,两人站在雨里说了半天话呢。”当时她还骂王婶“瞎编排”,现在看着那条丝巾,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枕头上,像雨点子砸在窗户上。
第二天早上,麦子去上班了,春杏把那条紫丝巾扔进了垃圾桶。她拿起麦子换下来的白衬衫,领口沾着汗渍,还有点淡淡的香水味,和丝巾上的味道一样。她把衬衫泡在盆里,倒上肥皂粉,搓了一遍又一遍,汗渍像长在了布上,搓了三遍才干净,她的手搓得发红,皮都快掉了,却还是觉得没洗干净,好像那香水味,渗进了布的纤维里,怎么也搓不掉。
巷口的闲言碎语像雨后的蘑菇,冒了出来。有人说麦子在城里找了相好,有人说那女人是砖窑厂老板的亲戚,还有人说春杏要被抛弃了。春杏听见了,只装作没听见,该种地种地,该喂猪喂猪,只是夜里,她和麦子背对着背躺在床上,谁也不说话,只有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像在敲打着他们的日子。
麦子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再晚归,出差时也会给春杏打电话,说“俺在忙啥”“砖窑厂的事多”,却从不提那条丝巾,也不提那个女同事。有次,春杏在他的黑皮包里发现了张火车票,是去城里的,日期是他说“在砖窑厂加班”的那天。她把火车票放回包里,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是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麦子穿着新衬衫,牵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走进了城里的高楼,再也没回来,她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脚下的泥越来越深,把她的腿都陷住了。
这天晚上,麦子回来得早,手里拿着个布包,“春杏,俺给你买了件新衣服,城里最时兴的款式。”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件浅粉色的外套,上面绣着花,像当年他送的花布。春杏没接,“俺不要,你留着给别人吧。”麦子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被火烧了,“春杏,你别胡思乱想,俺和那个女同事就是普通关系,她帮了俺的忙,俺请她吃了顿饭,没别的。”
春杏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突然想起当年在麦田里,他抱着她,说“俺会好好待你”,想起他背着小石头去医院,摔破了膝盖也不喊疼,想起他给她揉肩膀,力道稳当得很。眼泪又掉下来,“麦子,俺不是怪你,俺就是怕,怕你像当年的表哥一样,走了就不回来,怕这土坯房里,就剩俺和小石头两个人。”
麦子走过来,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带着烟草味,“俺不走,春杏,俺这辈子都不走,俺就守着你,守着小石头,守着这土坯房。”他的手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那个女同事,俺已经跟她说明了,以后不会再联系,这衣服,你穿上,肯定好看。”
春杏接过衣服,放在膝盖上,指尖摸着上面的花纹,像摸着日子的纹路。她知道,爱欲里藏着诱惑,像田埂上的杂草,一不小心就会长出来,得及时清理,却不能因为杂草,就荒芜了整片田野。她把衣服叠好,放进箱子里,“俺知道了,以后别再提这事了。”
夜里,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窗台上。麦子从背后抱住春杏,手放在她的腰上,像当年在麦垛后那样,却没了年轻时的急切,只有温柔的试探。春杏转过身,靠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的煤烟味,心里突然踏实了,像脚踩在自家的麦地里,稳当得很。
“麦子,俺给你缝件新毛衣吧,用去年的新毛线,红色的,你穿了喜庆。”春杏说,声音轻得像风。麦子点点头,“好,你缝的,穿着舒坦。”
第二天早上,春杏把麦子的白衬衫晾在梧桐树下,阳光照在上面,汗渍没了,只剩下干净的白,像刚下的雪。她蹲在地里,看着绿油油的玉米,心里像灌满了阳光,暖得很。她知道,日子或许会有风雨,会有杂草,却像地里的庄稼,只要好好打理,总会长得扎实,活得踏实,做事要谨慎,不是怯懦,是守着底线,让日子在沉默里慢慢往前走,走向收获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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