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厨房的抽油烟机准时响起时，林晚正坐在卧室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系丝巾。天丝材质的浅灰色方巾，边角绣着极小的珍珠白樱花，是去年结婚纪念日陈默送的礼物。她指尖捏着丝巾一角，按照固定的步骤折叠——先对折成三角形，再从直角向斜边卷三圈，最后绕着脖子打一个松散的结，结头要刚好落在左侧锁骨下方两厘米处。
这个系法是陈默喜欢的。他说“利落，不拖沓”，就像他喜欢的一切：衬衫的袖口必须扣到最紧，书架上的书要按学科分类再按出版年份排序，就连客厅沙发上的两个抱枕，也永远呈45度角摆放，左边灰色亚麻，右边米色棉麻，三年来没换过位置。
“豆浆好了。”陈默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平稳得像天气预报里的温度播报。林晚起身走到厨房门口，看见他正把盛好豆浆的马克杯放在餐垫上——餐垫是浅咖色的，边缘有机器压的暗纹，和餐桌的原木色刚好搭配。他穿着浅灰色的家居服，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腕上那块银色的机械表，表盘里的指针正指向六点三十五分。
“今天温度降了点，出门记得加件薄外套。”陈默转过身，把另一个马克杯推到林晚面前，“我看了预报，最低十七度。”
林晚指尖碰了碰杯壁，温度刚好六十度——不烫嘴，也不会凉得太快，和过去三年里的每一天一样。她低头喝了一口，豆浆磨得很细，没有豆渣，甜度也刚好，是她喜欢的七分甜。可不知怎么，今天的豆浆喝在嘴里，却像含着一团温吞的棉花，咽下去时，胸口闷得发慌。
“今晚部门聚餐，大概八点半回。”陈默一边擦着餐桌，一边报备行程，语气和昨天说“今晚加班，七点回”、前天说“今晚见客户，九点回”没有任何区别。他擦桌子的动作很规整，从左到右，再从上到下，连桌角的缝隙都擦得干干净净，最后把抹布叠成整齐的方块，放进厨房的挂钩上。
林晚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侧影。陈默长得很周正，眉眼温和，鼻梁挺直，是长辈眼里标准的“好女婿”——工作稳定，性格温和，无不良嗜好，连吵架都不会大声。他们是通过相亲认识的，见了三次面，双方父母都满意，就定了婚期。结婚那天，陈默穿着定制的西装，在婚礼现场对她说“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语气认真，眼神诚恳。
那时候林晚觉得，“好好照顾”大概就是最好的承诺。她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母亲总告诉她“女孩子要找个安稳的人，日子才能过得踏实”。陈默确实给了她安稳——每月固定的工资到账提醒，家里永远整洁的环境，生病时准时递到手里的药，甚至连她每个月的生理期，他都会在日历上标红，提前准备好红糖姜茶。
可这份安稳，慢慢变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吃完饭，陈默拿起公文包准备出门，走到玄关时又回头叮嘱：“阳台的衣服记得收，下午可能会下雨。还有，昨天买的那箱苹果，放在冰箱第二层左边，别放错了。”
“知道了。”林晚点头，看着他换鞋——黑色的皮鞋放在鞋架第一层左边，灰色的拖鞋放在右边，换鞋时永远先脱左脚，再脱右脚，动作流畅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门关上的瞬间，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林晚走到阳台，看着陈默的车慢慢驶出小区大门，车身是沉稳的黑色，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张扬的痕迹。阳台的晾衣绳上挂着她和陈默的衣服，衬衫和衬衫晾在一起，裙子和裤子分开，袜子成双成对地夹在衣架上，连晾衣夹的颜色都分好了——白色夹内衣，蓝色夹外衣，红色夹袜子。
这些规矩，都是陈默潜移默化定下的。一开始林晚觉得没什么，甚至觉得这样的规整很有安全感，可久而久之，她发现自己像被放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看得见外面的阳光，却摸不到风的温度。
她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抱枕的边缘。抱枕套是纯棉的，手感很好，可她却突然想起结婚前，自己最喜欢的是一个洗得发白的牛仔抱枕，上面有她自己缝的歪歪扭扭的星星图案，后来搬家时，陈默说“太旧了，和家里风格不搭”，就扔掉了。
那天她没说什么，只是晚上偷偷哭了一场。她以为是自己太矫情，安稳的日子不好好珍惜，偏偏念着一个旧抱枕。可现在想来，她念的或许不是抱枕，而是那个可以随意把抱枕扔在沙发上，不用在意角度，不用在意风格的自己。
手机响了，是闺蜜苏晓发来的消息：“今晚出来玩啊？新开的清吧，氛围超棒。”
林晚看着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她想去，想看看清吧里闪烁的灯光，想听听嘈杂的音乐，想喝一杯加了冰的鸡尾酒，哪怕只是坐在角落里，看着别人说说笑笑也好。可她脑子里立刻跳出陈默的话：“外面不安全，尤其是晚上，尽量别去人多的地方。”“清吧那种地方太乱，不适合你。”
她打字：“不了吧，今晚陈默聚餐，我得在家等他。”
苏晓很快回复：“林晚，你能不能别总围着陈默转啊？你看看你，结婚三年，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我们多久没一起逛街了？”
林晚看着屏幕上的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是啊，多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上次和苏晓一起逛街是什么时候，也记不清自己上次买新衣服是什么时候。衣柜里的衣服越来越多，却都是相似的款式——素色的衬衫，简约的裙子，深色的裤子，没有任何夸张的设计，因为陈默说“这样大方得体”。
她放下手机，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左边是陈默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衬衫按颜色从浅到深排列，西装套在防尘袋里，裤子用衣架挂着，裤脚没有一点褶皱。右边是她的衣服，也是同样的规整，只是在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藏着一件亮黄色的连衣裙——那是她结婚前买的，裙摆上有大大的向日葵图案，当时她穿着这条裙子去游乐园，拍了很多照片，笑得像个孩子。
她把裙子拿出来，铺在床上。裙子的布料是轻薄的雪纺，摸起来软软的，黄色的颜料有些褪色，却依然鲜艳。她想象着自己穿上这条裙子的样子，想象着风吹起裙摆时的感觉，可很快，她又把裙子叠好，放回抽屉最里面——陈默肯定会说“太张扬了，不适合你”，家里的镜子也映不出这样鲜艳的颜色。
中午的时候，林晚去超市买菜。超市里人很多，推着购物车的主妇，打闹的孩子，笑着聊天的情侣。她走到蔬菜区，拿起一把青菜，下意识地看了看菜叶上有没有虫眼——陈默喜欢吃新鲜的青菜，不喜欢有虫眼的。然后她又拿起几个番茄，都是大小均匀的，颜色鲜红，没有一点斑点。
走到水果区时，她看见一个年轻女孩正在给男朋友挑草莓，女孩拿起一颗草莓，咬了一口，然后把剩下的递给男孩，男孩笑着接过来，顺势揉了揉女孩的头发。林晚站在原地，看了他们很久，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和陈默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们一起出门，永远是并排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买东西时各自挑自己喜欢的，结账时陈默会主动付钱，却不会像那个男孩一样，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
她走到草莓摊前，拿起一颗草莓，红色的果肉上沾着细小的绒毛，看起来很甜。她想买点回去，可转念一想，陈默不喜欢吃草莓，说“太酸，而且不好洗”，于是又把草莓放了回去。
走出超市时，天空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有点凉。林晚撑起伞，慢慢往家走。路边的樱花树开了，粉色的花瓣被雨水打落，落在地上，铺成一片浅浅的粉色。她停下脚步，看着花瓣在雨水中慢慢散开，不是整齐的，却有一种破碎的美。
她突然想起结婚那天，教堂门口也种着樱花树，那天阳光很好，花瓣落在她的白色婚纱上，陈默站在她身边，伸手替她拂掉花瓣，动作温柔，却没有温度。那时候她以为，这就是婚姻该有的样子——平静，安稳，没有波澜。可现在她才发现，没有波澜的婚姻，就像一潭死水，慢慢耗尽了她心里的光。
回到家，林晚把买的菜放进冰箱——青菜放在保鲜层左边，番茄放在右边，鸡蛋放在专门的鸡蛋格里，每一个都摆得整整齐齐。然后她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从客厅到卧室，再到厨房，和陈默每天早上做的一样，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擦到书房时，她看见书架上放着他们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她穿着白色婚纱，笑得很拘谨，陈默穿着黑色西装，表情温和。照片的旁边，放着一个银色的牌子，是去年结婚纪念日陈默送的，上面刻着两个字：“安稳”。
林晚拿起牌子，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安稳”，这两个字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心上。她知道陈默是爱她的，用他自己的方式——他记得她的喜好，照顾她的生活，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可这份爱，却像一套精密的程序，没有意外，没有惊喜，更没有心动。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林晚站在阳台上，看着天边的晚霞，粉色和橙色交织在一起，像一幅打翻了的调色盘。她拿出手机，翻到相册里那张穿着黄色连衣裙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站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前，笑得露出了牙齿，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闪着金色的光。
那时候的她，眼睛里有光。
手机响了，是陈默打来的：“晚晚，聚餐可能要晚点结束，大概十点回，你不用等我，早点睡。”
“好。”林晚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窗外的晚风。
挂了电话，她走到客厅，打开电视，调到一个播放老电影的频道。电影里，女主角穿着红色的裙子，在雨中奔跑，奔向那个她爱的人。林晚看着屏幕，突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奔跑过了，也很久没有为了某个人、某件事心跳加速过了。
夜深了，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电视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林晚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那个灰色的抱枕——陈默喜欢的那个，45度角摆放的抱枕。她看着茶几上的马克杯，里面的豆浆早就凉了，杯壁上凝结着一层水珠，像眼泪。
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杯豆浆，被放在固定的餐垫上，保持着固定的温度，活在固定的规矩里。她以为这就是“安稳”，却忘了，人是需要温度的，需要风的，需要偶尔的失控和意外的。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像一道银色的界限。林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每天系着固定的丝巾，洗着固定的衣服，擦着固定的桌子，却很久没有做过一件“不规矩”的事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抱枕放在沙发上，没有摆成45度角，只是随意地扔在那里。然后她走到阳台，推开窗户，晚风带着樱花的香气吹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温度，心里某个沉睡了很久的东西，好像轻轻动了一下。
或许，她该试着打破一些规矩了。
或许，她该试着找回那个穿着黄色连衣裙，笑得像向日葵一样的自己了。
林晚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灯火，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模糊的期待——不是对安稳的期待，而是对未知的期待，对那个被藏在规矩背后的，真实的自己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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