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薄雾，为城市蒙上一层柔和的纱幔。苏蔓站在狭小的阳台上，手中捧着一杯热气氤氲的咖啡，目光却投向远方那栋耸入云端的顾氏大厦。
一夜未眠，顾怀渊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虽然方式错了，但那股力量本身……值得一个机会。”
值得。这个词在她贫瘠而渴望认可的生命里，重如千钧。
她转身回到屋内，目光扫过这个她一直试图逃离的狭小空间。褪色的墙纸，吱呀作响的地板，二手市场淘来的家具——这里装满了她不愿面对的过去，她的不堪。
但今晨，在这片不堪之中，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耻辱感依然存在，却不再那么尖锐刺人，反而化作一种沉静的动力。顾怀渊没有轻视她的出身，他轻视的是她试图掩盖出身的方式。
手机响起，是林薇兴奋的声音：“蔓蔓！安妮·李的团队刚来电，说要签约了！天啊，你是怎么做到的？顾怀渊真的帮了大忙！”
苏蔓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神不再飘忽的女子：“薇薇，我想重新开始。真正地经营画廊，而不是把它当作幌子。”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林薇迟疑的声音：“蔓蔓，你没事吧？我们是需要钱啊！接了这几个项目是很好，但离我们想要的生活还远着呢！你可别因为顾怀渊说了几句好话就昏了头啊！”
好友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片刻的沉醉。是啊，现实依然冰冷而坚硬。与安妮的合作能带来一些收入和声誉，但距离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依然遥不可及。
下午，苏蔓应邀来到顾氏集团总部。高耸入云的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冽的天光，进出皆是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精英。她深吸一口气，走进旋转门，报上姓名后，被前台小姐礼貌地引向高层专属电梯。
“顾先生在顶楼办公室等您。”前台小姐笑容甜美，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电梯无声而迅疾地上升，失重感让苏蔓的心跳加速。她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仿佛正在驶向一个无法回头的命运岔口。
电梯门滑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宽敞、设计感十足的接待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浩瀚的城市全景，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一位穿着干练的女秘书微笑着迎上来：“苏小姐，请随我来。”
顾怀渊的办公室占据了整层楼的一角，视野极佳。他正站在窗前讲电话，背影挺拔如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对电话那头简单交代几句便挂断了。
“苏小姐，请坐。”他示意对面的沙发，自己则在办公桌后坐下。今天的他穿着一件深灰色衬衫，领口微敞，少了几分正式，却依然气场逼人。
“谢谢您见我，顾先生。”苏蔓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拘谨而恭敬。
“安妮告诉我，合作进展顺利。”顾怀渊开门见山，语气是纯粹的商业口吻，“她对你推荐的几位艺术家评价很高。”
“是安妮女士给了我们机会。”苏蔓谨慎地回答，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宽大的办公桌。桌上除了一台电脑和几份文件，还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玉镇纸，与她在他私人收藏室看到的那尊观音像是同一种材质。
顾怀渊注意到她的目光，随手拿起那个镇纸把玩：“喜欢玉？”
苏蔓心跳漏了一拍，想起那晚他关于“修补痕迹”的锐利言辞，谨慎道：“只是觉得……很温润，很有力量。”
“玉之美，在于其瑕不掩瑜，瑕瑜互见。”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完全无瑕的玉，要么不存在，要么就是人工仿造。”
苏蔓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垂下眼帘。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敲打她，提醒她那并不光彩的过去。
顾怀渊将镇纸放回原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进入正题：“今天请你来，是有一件事想与你商议。”
苏蔓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等待下文。
“我注意到，你很有天赋。敏锐的艺术嗅觉，出色的社交能力，以及……极强的适应性和学习能力。”他的语气平静客观，如同评估一件资产，“但这些能力，需要更大的平台才能充分发挥。”
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继续道：“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平台。一份合约。五年期，期间我会为你提供一切所需的资源——人脉、资金、指导，帮助你真正在艺术界立足，甚至超越你最初的想象。”
苏蔓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吗？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然而，顾怀渊的下一句话，瞬间将她打入冰窖。
“作为回报，”他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在这五年里，你需要作为我的伴侣，出席必要的场合，满足一切社交需求。包括但不仅限于晚宴、旅行、家庭聚会。合约条款会明确规定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包括优渥的生活保障和最终的分手补偿。”
他递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纸张洁白挺括，黑色的条款冰冷而清晰。
“这是一份商业协议，苏小姐。纯粹，清晰，没有任何情感纠葛的麻烦。”顾怀渊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剖析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份工作，一份报酬极高的特殊工作。五年后，你将获得财富、地位和独立事业，足以让你彻底摆脱过去。”
苏蔓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接过那份合约。纸张沉重得几乎拿不住。她快速浏览着条款，那些数字足以让任何人眩晕——天文数字的年薪，豪宅名车，奢侈品额度，以及五年后一笔足以让她跻身富豪阶层的“分手费”。
一切明码标价，公平交易。
她应该感到兴奋，不是吗？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吗？用青春和美貌换取优渥的生活和未来的保障。多么“划算”的交易。
但为什么，心口会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为什么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抬起头，看向顾怀渊。他依然平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逼迫，只是等待着一个商业决策。仿佛他提出的，只是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并购案。
在他眼中，她究竟是什么？一件有潜力的投资品？一个可以用金钱丈量价值的商品？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陌生，“为什么是我？”
顾怀渊微微向后靠向椅背，语气平淡：“因为我需要一位拿得出手、不会惹麻烦的伴侣，而你，具备所需的潜质，且……足够清醒和务实，懂得游戏的规则。”他顿了顿，补充道，“更重要的是，你我之间没有不必要的感情牵扯，合作结束可以干净利落。”
足够清醒和务实。懂得游戏规则。没有感情牵扯。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悄然萌生的某种幻想。
就在这一刻，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秘书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杯咖啡和一小碟精致的点心。
“谢谢，放下吧。”顾怀渊颔首。
秘书放下托盘，目光快速而好奇地扫过苏蔓苍白的脸，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这个小插曲短暂地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气氛。
苏蔓的目光落在那些点心上，做得极其精美，如同艺术品。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母亲省吃俭用好久，才在她生日时买回一块小小的、几乎是最便宜的奶油蛋糕。那时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而现在，眼前这个男人，可以用足够买下成千上万块蛋糕的代价，来购买她五年的“陪伴”。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听到自己说，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当然。”顾怀渊毫不意外，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昂贵的钢笔，放在合约旁，“你有三天时间。签好字后，我的律师会处理后续事宜。”
他站起身，示意会谈结束。
苏蔓也站起来，拿起那份沉重的合约，没有再看他的眼睛，转身走向门口。她的步伐还算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双腿是多么虚软无力。
就在她的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顾怀渊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低沉而清晰：
“记住，苏蔓，这是一条捷径，但每一条捷径都标好了价格。”
苏蔓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电梯缓缓下降，失重感再次袭来。她看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壁映出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决定命运的合约。
走出顾氏大厦，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而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
她找了一家僻静的咖啡馆角落坐下，点了一杯最苦的黑咖啡，然后摊开了那份合约。
条款细致得令人发指。从每年两次的环球旅行，到每月固定的服装珠宝津贴；从需要共同出席的场合类型，到甚至包括“需保持得体外貌和身材”的条款；以及五年后那笔足以买下她过去整个世界的分手费。
一切都很“完美”，完美得令人心寒。
手机不停震动，是林薇的短信，迫不及待地询问见面结果。
苏蔓没有回复。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点沉入高楼大厦的背后，天空被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她想起顾怀渊的眼睛。当她问他为什么时，他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闪过了一丝什么，快得让她无法捕捉。是怜悯？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他给她这份合约，是真的因为她“足够务实”，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拯救？或者，是一种更残忍的、让她看清自己真正价值的方式？
咖啡冷了，苦味弥漫在舌尖，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苏蔓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了林薇的电话。
“蔓蔓！怎么样怎么样？他找你什么事？是不是……”林薇兴奋的声音传来。
“薇薇，”苏蔓打断她，声音疲惫而沙哑，“他给了我一份合约。五年，扮演他的伴侣，换取资源和高额报酬。”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天啊！蔓蔓！你成功了！这简直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你答应了吗？签了没有？”
好友狂喜的反应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原本该有的样子——那个一心想要攀附富贵、摆脱贫困的拜金女苏蔓。
她应该立刻答应的。不是吗？
然而，那句“好”却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电话那头的林薇还在兴奋地规划着未来：“天啊，五年后我们就彻底翻身了！蔓蔓，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这比我们之前想的任何计划都要好！他那么有钱，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
“薇薇，”苏蔓轻声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无尽的夜色上，“你说，如果签了这份合约，五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林薇的语气变得有些不解和急切：“会是有钱有势的成功女性啊！蔓蔓，你别在这个时候犯糊涂啊！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是啊。这不是她一直想要的吗？
用青春和美貌，换取财富和安全感。
可是为什么，当这条路如此清晰、如此直接地铺在眼前时，她却犹豫了？却心痛了？
那个站在顾怀渊办公室窗前，背影挺拔孤傲的男人。那个看穿她所有伪装，却给了她一丝“值得”评价的男人。那个用最商业的方式，将她置于天平上称量的男人。
她在他眼中，究竟算什么？
一份明码标价的合约。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挣脱束缚，滑过她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咖啡杯沿上。
十字路口，就在脚下。
向左，是通往财富和地位的捷径，却要抵押掉最后一丝尊严和悄然萌生的、不该有的妄念。
向右，是充满未知和艰难的荆棘之路，却能挺直脊梁，走向一个或许渺茫、却真正属于自己的未来。
她，该如何抉择？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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