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根把油门拧到底,摩托车在土路上颠簸得像要散架。
后座上的王春花紧紧搂着他的腰,两只手不老实地往上摸。
“死鬼,开慢点!老娘屁股都要颠成八瓣了!”
“小烂逼,整天就知道叽叽歪歪,慢个屁!这鬼地方,天一黑就瘆人!”刘根吼回去,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太阳刚下山,山里就黑透了。摩托车灯只能照出十几米远,两边是黑压压的树林,风一吹,哗啦啦响。
他们今天去镇上喝喜酒,刘根贪杯多喝了几盅,耽误了时间。这会儿才往家赶。
家在三十里外的刘家坳,得穿过这片老林子。
“你摸啥呢!”刘根感觉春花的手不老实。
“摸自家男人咋啦?”春花咯咯笑,手继续往上,“咋,只许你在被窝里摸我?”
“别闹!开车呢!”
刘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痒痒。结婚三年,春花这婆娘越来越骚,说话做事都没个顾忌。他喜欢得很。
摩托又拐过一个弯。
路突然变窄了。
刘根记得这条路不该这么窄。
“奇怪...”他嘟囔一句,放慢速度。
“咋了?”春花把脸贴在他背上。
“路不对。”
“啥不对?就这一条路还能走错?”
刘根没说话。他记得这截路旁边应该有块大石头,石头上还刻着字。现在石头不见了。
树林越来越密,树枝低垂,像无数只手伸向路面。
摩托车灯照过去,那些影子在地上乱晃,看着心里发毛。
“根儿,我有点冷。”春花突然说。
“抱着我不就暖和了?”刘根尽量让声音轻松点。
“不是那种冷...”春花的声音有点抖,“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刘根这才注意到,温度确实降得厉害。刚才还闷热,现在却像深秋。
他抬头看天,天上没有星星。
一点都没有。
黑得像口锅倒扣下来。
“坐稳,我快点开出去。”刘根又拧油门。
摩托车嗷嗷叫着往前冲。
开了大概十分钟,刘根猛地刹车。
“咋又停了?”春花撞在他背上。
“你看前面。”
路中间站着个人。
太突然了,摩托车差点撞上。那人背对他们站着,一动不动。穿着件灰布褂子,低着头。
“谁啊大半夜站路中间!”刘根喊了一嗓子。
那人没反应。
“喂!让让道!”刘根又喊。
还是不动。
刘根和春花对视一眼。
“绕过去?”春花小声说。
刘根看了看路两边,树林太密,摩托车过不去。
“老乡!让让!”刘根按了按喇叭。
刺耳的喇叭声在山里回响。
那人终于动了。
慢慢转过身。
摩托车灯照在他脸上。
刘根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的脸...说不出的怪。不是丑,是怪。像戴了张面具,又不像。眼睛特别大,黑得没有反光。直勾勾盯着他们。
“走夜路啊?”那人开口了,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玻璃。
“回…回家。”刘根结巴了。
“哦...回家好...”那人嘴角往上扯,像是在笑,但脸上其他部分没动,“前面修路,走不了。”
“修路?啥时候的事?”
“就今天。得绕道。”
“绕哪?”
那人抬起手指了指左边一条小路。刘根从没注意过这里有岔路。
“从这儿走,近。一小时就到刘家坳了。”
刘根心里一咯噔。这人怎么知道他们去刘家坳?
“快去吧,天黑了,山里不干净。”那人又笑了,这次嘴咧得很大,能看到里面黑乎乎的。
这一块刘根不熟悉,他不想走那条小路,但鬼使神差的,他迷迷糊糊的想要走小路。
“谢谢啊。”他硬着头皮说,调转车头往小路开。
开进小路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还站在路中间,朝他挥手。动作很慢,一下,一下。
小路比大路还难走,坑坑洼洼。两边树挨得更近,树枝刮在脸上生疼。
“根儿,那人不对劲。”春花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
“他咋知道我们去刘家坳?”
“可能...猜的。”
“猜个屁!咱又没说!”
刘根不说话,专心开车。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开了大概五分钟,刘根又刹车了。
“又咋了?”
“路没了。”
前面是个三岔口。三条小路,一模一样。
“走哪条?”春花声音发颤。
刘根下了车,走近看了看。三条路都黑黢黢的,看不到头。地上有车辙印,但都很旧了。
“中间这条吧。”他选了看起来最宽的一条。
重新上路后,温度更低了。刘根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根儿,你说会不会...”春花话说一半停住了。
“会不会啥?”
“会不会遇见那东西?”
“别胡说!”
“可我听说,这片林子死过人。好多年前,一家三口死在这儿,尸体都没找全...”
“让你别说了!”刘根吼了一声。
春花不说话了。
摩托车继续往前开。
路越来越陡,开始上坡。发动机吃力地吼着。
“不对...”刘根突然说。
“又咋不对了?”
“咱们刘家坳在下面,该下坡才对,怎么在上坡?”
“兴许先上坡后下坡…”春花颤抖着回答。
这时,摩托车灯闪了几下,灭了。
周围一片漆黑。
“妈的!”刘根骂了一句,踩刹车,车停了。
他试着打火,发动机哼哼两声,没动静。
“没油了?”春花问。
“不可能,出来前刚加满。”
刘根下车检查。油箱是满的,电路也正常,可就是打不着火。
深山老林,半夜三更,摩托车坏了。 他掏出手机,发现手机也没信号。
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现在咋办?”春花也下车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推着走,找个地方过夜。”刘根说。
山里人知道,走夜路最忌讳慌。越慌越容易出事。
两人推着摩托车往前走。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感觉走。
“根儿,有光!”春花突然指着左边。
刘根看过去,果然有光。隐隐约约,黄黄的,像是灯光。
“有人家!”春花兴奋起来。
两人朝着光走。走近了,看到是个小院子,土坯房,窗户里透出光。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
刘根敲门。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
是个老太太,六七十岁,穿着蓝布褂子,脸上皱纹很深。
“大娘,我们摩托车坏了,想借个地方歇歇脚。”刘根说。
老太太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眼神怪怪的。
“进来吧。”她让开身。
屋里很简陋,一张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贴着发黄的年画。
“坐。”老太太指了指椅子。
刘根和春花坐下。老太太倒了水给他们。
“大娘,这是啥地方啊?”刘根问。
“槐树沟。”
“槐树沟?”刘根和春花对视一眼,都没听过这名字。
“离刘家坳多远?”
“不远,翻个山就到。”老太太说,声音干巴巴的。
根本不可能,他们从来没听过还有这地方,屋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油灯芯噼啪作响。
鬼使神差的,他们没有逃跑。
“大娘,就您一个人住?”春花问。
“嗯。”
“孩子呢?”
“死了。”老太太说得很平静。
春花不敢再问了。
刘根打量屋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太干净了?不对。太整齐了?也不对。
他盯着墙上的年画看。画上是胖娃娃抱鲤鱼,普通年画。可看着看着,他觉得那娃娃的眼睛在动。
他眨眨眼再看,又不动了。
“你们今晚睡这儿吧。”老太太突然说,“西屋空着。”
“那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老太太站起来,“我去铺炕。”
老太太出去后,春花凑到刘根耳边:“根儿,我害怕。”
“怕啥,有人家就不错了。”
“可这老太太...怪怪的。”
“山里人都这样。”
老太太回来了,带他们去西屋。屋里果然有张炕,铺着干净被褥。
“早点睡。”老太太说完就出去了,带上房门。
刘根和春花躺下。被子有股霉味,但还算暖和。
“根儿,咱明天能到家吗?”春花小声问。
“能。”
“我想家了。”
“睡吧,明天一早就走。”
两人都不说话了。
但谁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刘根听到有声音。
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走路。
他竖起耳朵听。
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他轻轻起身,凑到窗前。
窗户纸破了几个洞,他透过洞往外看。
月光很亮,把院子照得清清楚楚。
院子里站着三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都穿着旧衣服,背对着他。
他们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刘根屏住呼吸。
突然,那三个人同时转过身。
刘根看到他们的脸,差点叫出声。
五官模糊一片,像融化的蜡。
那三个人开始走动,但不是走路,是飘。脚不沾地,在院子里飘来飘去。
绕着那棵老槐树转圈。
一圈,两圈,三圈...
刘根腿都软了。他想后退,却动不了。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他肩上。
刘根一激灵,回头。
是春花。她也起来了,脸色惨白。
“外…外面...”春花指着窗外。
刘根再看出去,院子里空了。
那三个人不见了。
“看…看到了?”刘根问。
春花点头,浑身发抖。
突然,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谁?”刘根问,声音发颤。
门外没人回答。
敲门声又响起。
咚,咚,咚。
这次更急了。
“大…大娘?”刘根喊。
还是没回答。
刘根和春花抱在一起,盯着房门。
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老太太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碗。
“饿了吧,吃点东西。”她说,声音还是干巴巴的。
“不…不饿。”刘根说。
“吃点吧,专门给你们做的。”老太太走进来,把碗放在桌上。
碗里是粥,黑乎乎的,看不出来是什么。
“吃啊。”老太太盯着他们。
刘根和春花不敢动。
“快吃!”老太太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刺耳。
同时,她的脸开始变化。皱纹更深了,眼睛凸出来,嘴咧到耳根。
“吃!吃!吃!”她一遍遍尖叫。
刘根拉起春花就跑。
冲出房门,冲过堂屋,冲到院子里。
院子门打不开。
“往哪跑?”老太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刘根回头,看到老太太追出来,不,是飘出来。她的脚离地三寸,双手伸直,指甲又黑又长。
“春花,翻墙!”刘根把春花托上墙头,自己跟着翻过去。
两人落地,没命地跑。
跑进树林,荆棘刮破了衣服和皮肤,但谁也顾不上。
跑了不知道多远,刘根停下来喘气。
春花瘫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来。
“那…那是啥...”她问。
“不知道...”刘根也喘得厉害。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继续走。没有方向,只想离那院子远点。
走着走着,刘根看到前面有亮光。
又是灯光。
“不…不能去了...”春花拉住他。
“万一是真的...”刘根再一次鬼使神差的想要靠近。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
这次是个小庙,土地庙。庙里有盏长明灯。
“进去躲躲。”刘根说。
庙很小,只能容两三个人。中间是土地公的泥像,已经斑驳脱落。
刘根和春花挤在角落里。
外面风大起来,吹得树林呜呜响,像无数人在哭。
“根儿,我们会死在这儿吗?”春花问。
“不会。”
“可我们找不到路...”
“天亮了就能找到。”
沉默。
“根儿,我想和你日逼。”春花突然说。
“啥时候了还想这个!”
“我怕死了就不能日了。”春花说,语气认真。
刘根愣了下,然后笑了。苦笑。
“死不了。”
“万一呢?”
“没有万一。”
外面突然传来歌声。
女人的歌声,很轻,听不清唱什么,但调子哀哀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歌声越来越近。
刘根从门缝往外看。
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树林里走。不,是飘。长发遮住脸,手里提着个灯笼,红的。
红灯笼在黑夜里特别扎眼。
女人走到庙前,停下了。
她慢慢转过身,面对庙门。
刘根屏住呼吸。
女人开始梳头。手里不知从哪变出把梳子,一下,一下,梳着长发。
梳着梳着,头掉了。
不是掉地上,是拿在手里,继续梳。
头在她手里,脸对着庙门,眼睛睁着,嘴角带着笑。
刘根差点叫出来。他捂住自己的嘴。
梳了一会儿,女人把头装回去,继续往前走。
歌声渐渐远去。
刘根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
“看…看到了?”春花问。
刘根点头,说不出话。
后半夜特别难熬。每一声响动都让两人心惊肉跳。
终于,天边泛白了。
鸡叫了。
第一声鸡鸣传来时,刘根觉得那是最美的声音。
天慢慢亮起来。树林突然变回熟悉的样子。
刘根和春花走出庙门。
看清周围后,两人都愣住了。
他们就在刘家坳后山。这庙就是他们村的土地庙,他们现在才看清这熟悉的土地庙,和昨晚完全不同。从这儿下山,二十分钟就能到家。
昨晚走了大半夜,原来一直在原地打转。
“鬼打墙...”春花喃喃道。
“快走。”刘根拉着她下山。
下山路上,经过一片坟地。刘根拉起春花就跑。
一口气跑回家,锁上门,两人瘫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后来他们才知道,确实有槐树沟这地方,确实有过人家,但一百二十年前就死绝了。一家三口,男人杀了老婆孩子,然后自杀。尸体在老槐树下发现的。
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是八十年前上吊死的新娘,就在土地庙的梁上。
至于路上遇到的那个指路人...
村里老人说,那是“路引子”,专门给走夜路的人指错路。遇上他,就别想在天亮前走出去。
刘根和春花病了一场,半个月才好。
好了以后,他们再也不走夜路了。
下午太阳还老高就回家。
有时候刘根会做噩梦,梦见那张模糊的脸。
每次惊醒,春花都抱着他,说“没事了,在家呢”。
在家呢。
这三个字比什么都管用。
慢慢地,生活恢复了正常。
春天,山里的野花开成一片,红的黄的紫的,像给山坡披了条花毯子。
夏天,溪水清凉,孩子们光着屁股在里面扑腾。
秋天,柿子红了,挂在枝头像一个个小灯笼。
冬天,雪盖住屋顶,烟囱冒着白烟,狗在院子里追自己的尾巴。
刘根和春花还是那样,说话没遮没拦。
“春花,你屁股又大了。”
“咋,不喜欢?”
“喜欢,更喜欢了。”
“死样!”
然后两人笑作一团。
那晚的事,他们很少提起。
但有些东西变了。
刘根现在每天回家,看到春花在灶台前忙活,心里就特别踏实。
春花呢,晚上一定要刘根搂着才睡得着。
有次村里年轻人聚会,有人问:“根哥,听说你们遇过那东西?”
刘根喝了口酒,说:“啥东西?我们就是摩托车坏了,在山里睡了一夜。”
“可有人说...”
“有人说个屁!”刘根打断他,“喝酒!”
等人都散了,春花问:“为啥不说?”
“说了谁信?”刘根点根烟,“再说,有些事,自己知道就行了。”
春花靠在他肩上。
月亮很圆,挂在山尖上。
“根儿。”
“嗯?”
“那晚我真以为要死了。”
“我也以为。”
“可咱们没死。”
“没死。”
“为啥?”
刘根想了想,说:“可能...咱俩太骚了,鬼都受不了。”
春花捶他一下,然后笑了。
笑得很响,惊起了树上的鸟。
鸟儿扑棱棱飞起来,在月光下像一群精灵。
远处传来狗叫声,一家,两家,好多家。
整个村子都醒了,又好像一直醒着。
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
白天走,阳光明媚。晚上走,月光如水。
只是刘根和春花知道,有些东西,最好别在晚上遇见。
不是怕死。是怕死了,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就闻不到早晨的炊烟味了,就听不到孩子的笑声了,就感受不到怀里人的体温了。
活着多好啊,有山,有水,有家,有她。鬼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差点就失去了这一切。
现在,刘根每晚搂着春花,睡得特别香,有时候说梦话:“春花...屁股真大...”
春花在他怀里偷笑。窗外的月亮静静地看着,看着这座山,这个村,这间屋,这两个人。
它看了千年万年,还要继续看下去,看生,看死,看聚,看散,看那些在黑夜里迷路,又在天亮时回家的人,看那些差点失去,却最终抱紧的一切。
月光如水,洒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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