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声终于变得稀疏,不再是之前那种倾盆而下的喧嚣,而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敲打在窗沿和空调外机上的滴答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寂寞。
屋子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在墙角切割出一小片温暖的区域,将林眠和身下这张宽大、柔软的灰色布艺沙发笼罩其中。沙发的皮质感早已被他经年累月的使用磨砺出一种独特的温润,里面的海绵也依照他的身形形成了微妙的凹陷,像是一个专属的巢穴。他赤着脚,蜷腿靠在沙发一角,膝盖上摊开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硬壳笔记本,纸页微黄,上面是他略显潦草却自成风格的字迹。
笔尖在纸面上停顿了很久,墨水几乎要在那里晕开一个小点。他抬眼,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在雨水的折射下化开一片片朦胧的光晕,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失去了白日里清晰的边界。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是苏早惯用的那款香水,带着雪松和一点点湿漉漉的绿意,与她这个人一样,初闻清冷,久了,却会缠绕在鼻尖,挥之不去。这味道混着雨后从窗缝渗进来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凉风,构成了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氛围。
他低下头,笔尖终于落下。
「雨很大。」
写下这三个字,仿佛又听到了几个小时前那场几乎要淹没一切的暴雨声,听到了敲门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急促。他起身,开门,看到她站在门外,头发和肩膀都被斜落的雨丝打湿,灯光下,发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褪去了所有职业伪装后的,直白的、甚至带着点仓惶的执拗。
「她来问了。」
——“你要走?”
那么直接,没有任何铺垫,像一把突然刺出的匕首,寒光凛冽,逼得人无处可躲。她很少这样。她习惯于用眼神、用行动、用沉默来表达,习惯于将所有的情绪都包裹在那层冷静自持的外壳之下。可那一刻,外壳裂开了缝隙,露出了里面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审视过的真实。
他几乎能回忆起她问出这句话时,微微急促的呼吸,以及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类似于紧张或者别的什么更柔软的东西。雨水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带着夜的凉意,扑面而来。
「我没答。」
——“如果我说是呢?”
这是他给出的回应。一个反问,一次试探,像投石入水,想看看能激起怎样的涟漪。他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瞬间的波动迅速被强行压下的平静覆盖,看着她抿紧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他在等,等她的下一句话,或者,一个不同于往常的反应。
然而,他等来的是一片沉默。
那沉默并不算久,可能在雨声的度量里,只是短短十几秒。但在他感觉里,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雨点砸落的噪音和他自己心底某种莫名的、逐渐收紧的期待。她的眼神在那片沉默里变幻,从最初的冲击,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最后归于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感到沉闷。
然后,她说:“…我知道了。”
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却字字清晰。没有质问,没有挽留,没有情绪,只有这三个字,像一个冰冷的句点,生硬地终结了那短暂却无比沉重的交锋。
她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步入了那片交织的雨幕。楼道的光线昏暗,她的背影很快被雨水和夜色吞噬,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难以言说孤单的轮廓,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赵乾很吵。」
思绪从雨夜门口的画面跳开,转向了公司里那些令人烦躁的喧嚣。赵乾,那个空降而来,带着“集团精英”光环,满口“狼性”、“活力激荡”、“打破舒适区”的副总裁。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洪亮,充满了一种自以为是的激情,在各种会议上喋喋不休,推行着那些占用休息时间、毫无意义却强制参与的“团队建设”和“头脑风暴”。
就在今天下午,赵乾还试图强行将他的团队拉入一个所谓的“跨部门创新激荡会”,美其名曰激发灵感,实则是一场精力与时间的无谓消耗。林眠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抬了抬眼,用一贯平静无波的语气回复:“赵总,我们团队的项目进度表排得很满,保证关键节点的高效产出,比参与形式上的激荡更重要。” 赵乾那张总是挂着程式化笑容的脸,当时就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这个人,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嗡嗡作响的苍蝇,不断地试图挑战他建立的“睡眠堡垒”的边界,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试图将内卷的文化重新灌输进来。很吵,非常吵。不仅仅是声音,更是那种无处不在的、试图同化一切的压迫感。
「竞争对手的画饼很香。」
笔锋一转,想到了那封静静地躺在他加密邮箱里的邮件。来自行业内那家巨头,开出的条件优渥得惊人——远超现在数倍的薪酬包,一个完全由他主导、资源充沛的新事业部,以及,最核心的承诺:“绝对的工作自主权,完全遵循您的理念构建团队与文化。”
邮件里描绘的蓝图很美,像一个精心烘焙、撒满了糖霜的巨型蛋糕,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那里没有赵乾的聒噪,没有专利归属的扯皮,没有老板在和稀泥时的暧昧眼神。那里似乎是一个可以让他彻底实践“睡眠即生产力”哲学的乌托邦,一个可以让他真正“躺”得更安稳的地方。
香,真的很香。足以让任何一个在现实职场中感到束缚和疲惫的人心动。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到,在那个全新的环境里,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从零开始,打造一个真正高效、健康、尊重个体休息权的理想团队模样。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于更优环境和更大舞台的向往。
笔尖在这里顿了顿,墨水再次有晕开的趋势。他微微抬起笔,目光落在接下来的几个字上,笔尖才重新落下,力道似乎比之前要轻柔一些。
「但这里的沙发…我睡惯了。」
他的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开,环顾了一下这间客厅。这里的陈设很简单,甚至有些空旷,但每一件物品都带着他生活的痕迹。尤其是身下的这张沙发。
他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慵懒的周末午后,阳光会透过百叶窗,在沙发扶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在这里靠着它,在【睡眠系统】的帮助下,厘清过许多工作上的难题,也在这里,仅仅是放空大脑,听着音乐,享受过纯粹的休息。沙发的弧度完美契合他的脊背和脖颈,布料柔软得恰到好处,甚至连上面沾染的、属于他自己的气息,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这张沙发,不仅仅是一件家具。它是一个象征,代表着他目前所拥有的、一种虽然不完美,但已经被他经营出几分自在节奏的生活。这里有他熟悉的团队,那些在他“睡眠令”下逐渐焕发出真正创造力与活力的伙伴;有前台小白那个“茶水间联盟”传递来的、带着默契和善意的八卦与小道消息;有这间他住了几年、虽然不大但足够安身的公寓;有窗外这条他晨跑时熟悉的街道……
还有……苏早。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那个在工作上与他针锋相对,私下里却会因为他一句关于豆腐脑的玩笑而暗自搜索,会在系统崩溃的深夜第一个打电话给他,会在雨夜带着一身湿气来问他“你要走?”的女人。
她的存在,像一根细而韧的丝线,缠绕在他这片“睡惯了”的天地里,不甚明显,却无法轻易剥离。
「抉择,是成年人永恒的失眠源。」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将这行字写完。
是的,抉择。留下,意味着要继续面对赵乾的噪音,要处理专利的烂摊子,要在老板的摇摆和公司的旧有文化中周旋,前路注定不会平坦。离开,意味着拥抱一个看似更光明、更自由的前景,但也意味着抛弃已经打下根基的一切,意味着踏入一个完全未知的环境,意味着……切断与这里某些人、某些事的联系。
每一种选择背后,都藏着明确的利益和模糊的情感,都通往不同的可能性,也伴随着相应的代价。没有完美的答案,只有权衡之后的取舍。而这种权衡与取舍所带来的精神内耗,远比任何具体的工作难题更消耗心神,它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夜深人静时,轻轻搅动着你的思绪,让你无法安然入眠。
他合上笔记本,将笔放在封面上。
雨几乎完全停了,只剩下偶尔从高处坠落的、积蓄的雨水滴落的声音,嗒……嗒……像是为这个夜晚读秒。
他关掉落地灯,整个人滑进沙发里,拉过旁边叠放着的一条薄毯盖在身上。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清晰。身下沙发熟悉的支撑感,毯子柔软的面料触感,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那一丝属于她的冷香,以及窗外城市永不真正沉寂的、低沉的嗡鸣。
他闭上眼睛。
脑海里闪过赵乾咄咄逼人的脸,闪过竞争对手邮件里华丽的辞藻,闪过老板欲言又止的神情,最终,定格在雨幕中,那个转身离去、显得有些孤单的背影上。
纷乱,却又奇异地逐渐归于平静。
他在熟悉的沙发怀抱里,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听着窗外最后的雨滴声,像是聆听一首冗长故事的终曲。
「晚安。」
他在心里,对着这个雨夜,对着所有纷扰的思绪,也对着那个或许同样未能安眠的人,无声地道了一句。
然后,他将所有一切暂时抛开,沉入了属于他自己的,需要八小时充能的黑暗与宁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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